今春又路過故鄉江蘇宜興縣,熱情的主人在匆忙中陪我去看靈谷洞。天微雨,主人感到有些遺憾。車窗外,雨洗過的茶場一片墨綠,像濃酣的水彩畫。細看,密密點點的嫩綠新芽在閃亮;古樹老幹黑得像鐵;柳絲分外妖柔,隨雨飄搖;桃花,我立即記起潘天壽老師的題畫詩“默看細雨濕桃花”,這個濕字透露了畫家敏銳的審美觸覺。
濕,渲染了山林、村落,改變了大自然的色調。山區的紅土和綠竹,本來並不很協調,雨後,紅土成了棕紅色,草綠色的竹林也偏暗綠了,它們都滲進了深暗色的成分,統一于含灰的中間調裏,或者説它們都含蘊著墨色了。衣服濕了,顏色變深,濕衣服穿在身上不舒服,但濕了的大自然景色卻格外地有韻味。中國畫家愛畫風雨歸舟,愛畫“斜風細雨不須歸”的詩境。因為雨,有些景物朦朧了,有些形象突出了,似乎那位宇宙大畫家在揮寫不同的畫面,表達著不同的意境。
我自學過水彩畫和水墨畫後,便特別喜歡畫陰天和微雨天的景色,我不喜歡英國古老風格的水彩畫。我已往的水彩畫可説是水墨畫的變種,從意境和情趣方面看,模倣西洋的手法少,受益於中國畫的成分多。西洋畫中也有表現風雨的題材,但西洋畫中是將風雨作為一種事故或大自然的變態來描寫的,很少將陰雨作為一種欣賞對象的審美趣味來表現。西方風景畫之獨立始於印象派,印象派發源於陽光。畫家們投靠陽光,説光就是畫面的主人,因之一味分析色彩與陽光的物理關係,甚至説“黑”與“白”都不是色彩,而中西畫家大都陶醉於陽光所刺激的強烈的色彩感,追求亮、艷、麗、華、鮮……多半是從“晴”派生出來的。
曾有畫油畫的人説:江南不宜畫油畫。大概就是因為江南陰雨多,或者他那油畫技法只宜對付洋式的對象。數十年來,我感到在生活中每次表現不同對象時,永遠需尋找相適應的技法,現成的西方的和我國傳統的技法都不很合用。濃而滯的油畫裏有時要吸收水分,嬌艷的色彩往往須滲進墨韻……人們喜歡晴天,有時也喜歡陰天,如果陰與晴中體現了兩種審美趣味,則魚和熊掌是可以兼得的。又畫油畫又畫水墨,我的這兩個畫種都不純了,只是用了兩種不同的工具而已。頭髮都灰白了,還拿不定主意該定居到油畫布上呢,還是從此落戶在水墨之鄉了!
載《北京晚報》
1983年4月2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