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山歸來不看嶽”,徐霞客通過實踐,作出了對名山的獨特評價。他是科學家,未染文藝評論中一味吹捧的習氣,敢於“貶”五嶽。我到過泰山、華山和衡山,雖也覺得這些山的景色都不錯,各有特色,但比之雲、貴、川、藏地區崇山峻嶺的氣勢和風光,都不過是小巫見大巫。為什麼五嶽曾享有特高的聲譽呢,那是由於它們盤踞了要路津。在那交通閉塞、見聞狹窄的時代,便以高山的姿態傲視丘陵。泰山幾乎成了高、重、大的象徵,山上刻滿了歷代文士官員們的頌詞,有真有文采的,也有裝風雅的,都誇耀泰山之巍峨。比之徐霞客,他們都顯得孤陋寡聞,山東的孔子如果見了珠穆朗瑪峰,當愧於説登泰山而小天下了!
從五嶽聯想到不久前有人對唐代四大書法家的討論。這四大書法家是哪幾位,我們在中、小學時代考試中的正確答案是:顏真卿、柳公權、歐陽詢及虞世南,尤其顏和柳的字帖是必須臨摹的,大家更為熟知。我們似乎有一個“湊數”的傳統:八大家、四才子、七俠五義、三教九流……我倒並非一概反對湊數,如七君子、狼牙山五壯士,都非常確切。但更多的情況是在不很確切的情況下也硬湊數,難怪引起看法的紛爭。爭論倒不是壞事,壞就壞在湊了個數,無異灌輸一種成見,易束縛人們自己的判斷力。我前半輩子只知道唐代四大書法家,後半輩子才驚訝懷素和張旭的才華,看來不宜囿于別人規定的幾大家的説法。
名家,有確有真才實學的,也有欺世盜名的。倒是不少有傑出成就者默默無聞,往往等三十、五十年甚至幾個世紀後才被人們發現。是群眾暫時不理解吧?也許。既然有大量的吹捧,群眾便容易崇拜一時顯赫的“名家”、得寵的名家,如宋代的院體派畫家、清代的“四王”、外國的官方院士等等。顯赫的名家的威勢遮掩了人們的耳目,令人失去了比較和識別的機會,有的“名家”確乎成了文化前進的絆腳石。
我並非有意貶五嶽,更非存心反對名副其實的名家,只確確鑿鑿感到時代在前進,人們的洞察力和識別力在迅速提高,真真重要的名家在陸續被發現。法國的權威詞典拉魯斯每年出新版,不斷以新的知識修改舊的成見。名家,永遠被時代考驗,接受新的甄別和評價。
載《北京晚報》1984年9月1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