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江村是雲南滇池邊一個面積不小的農村,不通公路,交通不便,到昆明去只能乘船,船停泊在湖畔一座名海寶山的山腳附近,那是三四十年代之間的情況。西南聯大和我們國立藝術專科學校當時均遷在昆明,因經常有日本飛機轟炸的警報,干擾學習,我們藝專便遷至屬於呈貢縣的安江村上課。 安江村有好多個大廟,我們借用大廟作課室、宿舍,當然不夠用,另租老鄉們較大的房舍作女生及老師們的宿舍。偏僻的鄉村搬進來一所外省的高等學校,那些學生男男女女活蹦亂跳,到處作畫、唱歌,古廟裏播揚出洋腔洋調,被遺忘的農村從此不再沉寂。 繪畫係最大的難題是尋找*模特兒。在杭州時,招*模特兒只須登個小廣告,應聘者甚眾,須*衣服當場選擇體形,類似考試,因待遇高,尤其女性,每月大洋60元(30年代)。離開杭州後,遷至湖南沅陵及昆明上課,為模特兒問題就費過很大週折,不能挑三揀四了,只要有人肯幹就不容易。今搬至安江村,情況更困難,女的暫時先穿短褲,將褲腳儘量卷高些,以後由女同學一步步做説服工作。男的較大方。有一個男模特*上了幾天課,突然將*全剃光,他認為那黑毛太醜。須知,課室是設在大廟裏,我們當著菩薩的面畫*裸的男女,情況既尷尬又嚴峻,最後校方只得設法用木板、布幕之類將菩薩封閉起來。搞現代派,畢加索與城隍廟也許情投意合,但我們又不肯放棄*的寫實基本功,安江村的佛寺被強迫作了巴黎的蒙馬特,而其時昆明還在日機轟炸的威脅下度日。特殊的時代,特殊的環境,特殊的心態。 學校大鬧風潮,起因是滕固校長解聘了方幹民教授,據説是方幹民和常書鴻互不相容,難於共事,而我們杭州跟來的學生都擁護方老師,要求滕校長收回成命,於是鬧成僵局,形勢緊張。學生們攻擊常書鴻及好多位站在滕校長立場上的教職員,記得圖書館長顧良最是眾矢之的,學生追打他,他到處躲藏,學生窮追不捨,最後他逃到潘天壽住所,躲到潘老師的背後,潘老師出面勸架,顧良才免了一頓皮肉之苦。同學們封鎖安江村的所有出口,請求、逼迫滕固收回成命,但終於昆明開來警衛部隊,衛護滕固去了昆明,同時公佈方幹民鼓動風潮並開除兩個帶頭掀起風潮的學生。作為學生,我們當時並不了解人事糾紛的關鍵問題,只認為滕固不了解藝術。後來滕固病逝,冷靜地想,他還是積極想辦好這所全國唯一的最高藝術學府的。他曾宣佈請梁思成任教務長,但後因梁不能來,又從上海聘來了傅雷任教務長,傅雷好不容易從上海到了昆明,因滕固不能接受他徹底改革學校的方案,他拂袖返回了上海。 戰亂期間,老師們大都沒有帶家眷,租住在農家,因此我們隨時到老師處請教比較方便,平時受益比課室裏更多。記得有一次潘天壽、吳茀之、張振鐸和關良一同去參觀筇竹寺的羅漢回來後,我在他們宿舍聽他們討論對羅漢的評價,在一致的讚美意見中,潘老師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太巧,宜拙。但這段世外桃源的學習時期並不太長,戰事形勢不斷發展,危及昆明,我們學校決定遷移重慶,從此離開了這泥墻草頂、佈滿了高大仙人掌群的安江村。安江村本將在我記憶中逐漸遙遠、模糊了,1978年我到西雙版納寫生,回昆明後,靠幾個熱心朋友的協助,搞到一輛吉普車,賓士到呈貢與晉寧接壤的地區一路探問安江村。再見安江村,於是她40年代的音容笑貌又呈眼前。 五百里滇池沿岸,斷斷續續播滿了農村,幾乎一律是赭紅的泥墻,雖偶有瓦頂,但大都是近乎紫灰色的草頂,暗黑的門框上閃耀著大紅的對聯。村頭村尾,一叢叢滿身針刺的仙人掌,顯得高不可攀。層層疊疊明亮的白雲,襯出輪廓清晰的紫紅間青綠的遠山。畫家們欣賞這熱騰騰的暖色調,像品嘗雲南菜肴中不可或缺的辣味。 人生易老,40年老了人面,但大自然的容貌似乎沒有變,只是人家添多了,吉普車能曲曲彎彎顛顛簸簸地進入當年只有羊腸小道的安江村了。我仿佛回到了童年的故鄉,向父老們探問自己的家。很快就找到了地藏寺舊址,今日的糧倉,昔日的男生宿舍。“國立藝專大學”沒有被老鄉們遺忘,為數已不太多的老年人是當年情況的目擊者。就是年輕人,也繼承了這段不肯被遺忘的記憶,甚至還告訴我有個叫黃雅琴的女生病死後埋在海寶山,後來遺骸又被挖走了。
安江村還有兩家茶館,一家就在街道旁,聚集著老年人,煙氣茶香,談笑風生。我們坐下來,像是開展對抗日戰爭時期國立藝術學府在這邊遠農村的活動的外調工作。 “我家曾留有一本常書鴻的書,其中有許多圖畫”,“有一本書裏畫有老師和學生的像,有的不畫鼻子和眼睛”(指一本畢業紀念冊),“滕校長門傍的牌坊是×年×月拆掉的”,“我當年給老師們送通知,還送過方先生(方幹民)到海邊搭船去昆明”,“張權、葉百齡……”,“你們那個亞波羅商店……”我驚訝了,從老農口中提到亞波羅,真新鮮,我已茫然記不清是什麼回事了。“亞波羅商店不是賣包子、麵條、花生米……嗎”我才回憶起當年有幾個淪陷區同學,經濟來源斷絕,課餘開個小食品店掙錢以補助學習費用。“你們見什麼都畫,我們上街打醬油,也被你們畫下來了,還拿到展覽會展覽。” 在佛廟裏畫*,這更是給老鄉們留下了難忘的記憶,他們記得畫*時如何用炭盆取暖,畫一陣還讓休息一陣,並舉了好幾個模特兒的姓名,其中一位李嫂,今日還健在,可惜未能見到這位老太太,我估計我也畫過她,多想同她談談呵!“你們如不遷走,本計劃在此蓋新房,修公路了,戰爭形勢一緊張,你們走的匆忙,留下好多大木箱,厚本厚本的書,還有猴子、老鷹……(靜物寫生標本)解放後還保存一些。”我們問“村裏有老師們的畫嗎?”“多的是,有人像,西畫、國畫……”“誰家還有?”“破四舊都燒掉了”。 最後我重點找潘天壽老師居住的舊址,憑我的記憶找到了區域位置,但那裏有兩三家住過教師的房子,房子結構和院落形式彼此很相似,我不能百分之百肯定是哪一家,偏偏關鍵的老房東那天又未能找著,便只好找旁證材料。潘天壽、吳茀之、張振鐸三位老師當時合住一層樓上,雇一保姆做飯。我們問三人合住一樓的是誰家。老鄉領我們到一家,這家今天的房主人是八十多歲的老太太,對我們十分熱情,搬凳倒茶……我們滿懷希望,但她耳已聾,什麼也聽不見了。後來找來了老頭,老頭説樓上是住過三個男的,但是學生,一個姓李,愛養馬,我説是李際科吧,他忙説對!對!他説他們三人有時打麻將,缺一人便找村裏×××湊數,×××還在,我們立即去找到了他,他本有哆嗦病,聽我們打聽往事,還問及打麻將,以為不妙,哆嗦得分外厲害,回答也不知所云了。 別人又提供線索,當年的小學教師××,有文化,可能與潘先生接觸過。我們找到了這位教師家,他已是臥病的老人,先在蚊帳裏與我們隔帳會話,接著慢慢伸出一條腿,腳在地上探摸著,套上了鞋,跟著第二條腿也出來了,最後全身顯現,是個高個兒老頭。他摸到眼鏡戴上,一隻眼鏡是黑的,像是用墨塗黑的,另一隻無色透明,可看到他的眼神,神情是平靜的,但他不認識潘先生。 時間已近下午4點鐘,看來當天是落實不了潘老師的住址了,雖然我基本上能辨認,但缺少確證,只好懷著惜別的心情,與圍攏來的老鄉們揮手告別了! 車馳到寬闊的柏油公路上,回顧安江村已很渺茫,但安江村沒有遺忘我們,而我們大多數學藝的青年同學已不知消失在何方! 1978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