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北京居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08-26 11:03:33 | 出版社: 團結出版社

1950年的秋天,我從巴黎回到北京,住進西單舊刑部街*歸國留學生接待處,第一件事是到東安市場買了一套藍色制服,換下了西服和領帶。

很快我受聘于中央美術學院,但美術學院住房緊張,一時沒有我的宿舍,靠友人幫助,暫租住東四魏家衚同一個四合院的兩小間南房,南房朝北,不進陽光,房中無隔斷,似堆雜物的倉屋。房門口有棵不大的樹,院子極窄,這裡屬進入正院的入口處,大概原先是看門人的住處。

我急匆匆趕回宜興老家,接來久別3年的妻和未見過面的孩子可雨。我們三人就落戶在這小屋裏,除了我從巴黎帶回的三大鐵箱畫冊和法文書籍,什麼傢具也沒有,開始買雙人木床、木桌、木椅、木書櫃、煤球爐、煤、米、油、鹽,妻學習如何用煤球爐,生火、封火,用一隻桶到裏院打水,我們開始在不習慣的北京做自己南方口味的簡易飯食,往往中午做一頓飯,晚上將剩飯煮成泡飯,保持老家農村的習慣。人地生疏,門庭冷落,沒有客人,記得只有老同學董希文和羅工柳來做過客,妻做飯招待他們,燉了紅燒牛肉。

整個院子不小,好像有二進庭院,前院住著兩位寡婦,後院北房正廳是房主老太爺的起居處。為了聯絡友誼,我買了二鍋頭和熏魚等到上房請老太爺喝過酒,他愛喝酒,知道我是剛留洋回來的,對我很禮貌。平時我們不進裏院,也不讓可雨進去玩,小可雨只能在自己門口數尺見方的小院裏玩,那裏既無野草,也無蟋蟀,遠不如在老家農村快活。

我的工資是700斤小米,並須給在故鄉的父母按時寄去生活費,土改前後,他們的生活困難極了,還撫養著幾個未成年的妹妹。我節省下不多的美元存在東四一家銀行裏,每月工資用完時便到銀行去取一點美元兌成的人民幣。到銀行取錢,總須領一塊銅牌等候叫號,小小年紀的可雨將這一切看在眼裏,有時我和妻商議家用缺錢問題時,可雨便很快插嘴:到解放軍叔叔那裏去要一個銅板就有錢了。因銀行門口總有解放軍站崗。

從魏家衚同到帥府園中央美術學院並不遠,我買了一輛飛鴿牌自行車,每天騎車到校上課。課外,騎車上街辦事、買菜、寫生,此後三十餘年,自行車成了我不可或缺的戰馬,戎馬倥傯,我前後騎破了三輛飛鴿牌自行車。

不到一年的時間,美術學院給我分配了住房,就是那大雅寶和小雅寶衚同間的古老院落,和李可染對門而居,同院尚有李苦禪、王朝聞、張仃、董希文、彥涵等等。有一次齊白石到李可染家做客,可染先生請我過去相見,這是我見齊老先生唯一的一次機會。我住的是平房,太暗,為了作畫,我打開了一個大大的天窗。光線倒明亮了,但夏天日曬時奇熱,妻和孩子都勉強忍受,我感到無限內疚,悔恨選擇了畫家職業。那點美元早已用完,生活日益拮據,於是常常聯想到魯迅的《傷逝》。友人勸我搞點“創作”換點稿費,但我的作品是絕不會被接受的,比涓生的處境更困難。

我們生了第二個孩子,妻不久又懷了第三個孩子,人工流産是犯法的,友人介紹我們去找一位日本私人醫生打胎。找到地址,那位日本醫生早溜掉了,有説是被捕了。我從家鄉拉來母親照顧孩子,但南方農村婦女實在住不慣風沙撲面的北京城,何況我們的條件又極差,用水不便,更談不上洗澡,住不久她還是回去了。

託人給妻在大佛寺小學找了個教師的工作,她於是也學會了騎自行車,買輛舊車每天往返于大雅寶衚同與大佛寺之間,每晚帶一大堆作業回來批改,燈昏人倦,苦瓜家園瀰漫著苦味。

我終於被擠出美術學院,調到清華大學建築系,住房條件改善了,住在北院,那本是朱自清等教授住過的高級住宅,不過如今已破舊,屬清華的中下等宿舍了。面積不小,有兩間臥房,一間書房,一間客廳,大廚房裏還可住保姆,於是又從老家再接來母親及一位親戚,共同照料三個孩子,妻的工作調到了清華附小,上下班很近,生活上較方便了。因有了客廳,我騎車到天橋地攤買了一套半舊的沙發,並立即跟著運貨的平板三輪騎回清華,毫不疲乏,看到自己家裏有了沙發,倒頗感高興。


離開了美術學院,我從意識形態的文藝漩渦中心被拋到邊緣,在寬闊的清華園裏開始走上藝術道路中的獨木橋,雖孤寂,倒清靜,躲開了那許多虎視眈眈的眼神。小孫孫吳吉今年以第二名考上了清華附中高中重點班,他雄心勃勃,早就立志要進清華,去年依他的願望我們帶他參觀了一次清華園,並到北院懷舊,我們原先的住房已拆除,小孫孫對此自然沒有感觸,他爸爸當年還躺在搖籃裏,也沒有任何記憶了。

提出“百花齊放”的口號後,我被調到正在籌建中的北京藝術學院,全家搬到恭王府院址中的臨時住所,稍後分配在前海北沿的會賢堂,那是蔡鍔與小鳳仙相聚過的名盛一時的大飯店,今已破敗,成了臟亂不堪的住了幾十戶的大雜院。我家住兩間北房,這原是早先的大廳堂,極高,被分割成五間住房,我住西邊兩間,最靠邊的一間照不到陽光,幾乎是暗黑的。在廊子的拐角處用木板圍一個做飯的空間,那該是廚房了。從此,學習每年更換糊窗戶的紙,安裝和拆卸火爐及煙筒,到外院打水,倒臟水、倒土……體會大雜院裏的生活。會賢堂地處什剎海與後海之間,地基潮濕,房間又不通風對流,地面和墻壁終年是濕漉漉的,我六七十年代寫生的幾大木箱油畫怕潮,設法用磚將木箱墊高,另做一個高高的大木架,幾乎直達房頂,將最佳作品存放到高空。大木架、雙人床及一張書桌便幾乎佔滿了房間,我將油畫架安置在廊子裏,在戶外作畫,光線倒很明亮。我在院裏種過葡萄、葫蘆、木槿、蜀葵、玫瑰和野菊,因土壤潮濕,這些花木總長得很茂盛,鬱鬱蔥蔥,掩蓋了破爛門窗的窘態。所謂3年自然災害期間,自己養雞,花木便讓位給雞窩,雞窩係用我的次品油畫及向日葵稈所組建,雞的住宅新建時,五彩繽紛。唐山大地震,會賢堂老屋搖搖晃晃,但沒有倒塌,從此院裏添了不少防震棚,防震棚後來逐步升級,成為各戶新置的小屋,於是我們須曲曲彎彎繞過這些小屋才能到達自家門口。我家在會賢堂住了二十幾年,這老屋被我充分利用了,但也曾閒置過3年,那是六七十年代之間,三個孩子插隊邊境、農村,我及妻各自到部隊勞動,大門常鎖,鎖成了耗子們的樂園。當我們再返13號凶宅,啟鎖入室,就如《十五貫》中況鐘啟封察看尤葫蘆的凶宅,須先用扇子扇開蛛網與塵埃。今天會賢堂已挂上北京市文物保護單位的牌子,門牌也不是13號了,破爛依舊,鮮花朱顏未改。

1979年是大手筆揮寫的一條歷史的分界線,我有幸被劃入了80年代。孩子們長得快,都到了成婚的年齡,但兩間破房裏豈能屋中架屋,我不得不奔走、申請,像同代人一樣為下代人尋覓立足之地。終於輕工部批准在勁松新建的樓房中給我分配了兩個小單元,真是天大的喜事,雖具體分房人索畫、索……,也心甘情願送到了他府上。我搬上了新樓,地面乾燥,墻壁潔白,便將光線最充足的一間作了畫室,雖只11平方米,畢竟是專用畫室了,海外朋友來訪時,我可以讓他們參觀我的袖珍畫室了。“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如今只缺電話了,大概又過了三兩年,又託人,又送畫,最後也安上了電話。

80年代初的勁松西口,幾乎沒有什麼商店,買米買鹽要跑許多路,但妻從煤餅爐邊解放出來,用上煤氣,家務還是減輕了許多,不過她每天趕到前海的中國藝術研究院去上班,路途遙遠,須倒幾次車,早出晚歸,依然很忙碌。有一回她頗有感觸地告訴我:今天在公共汽車上,有一位好心人讓她座位,客氣地説請老太太坐。她第一回聽人稱她老太太,感到很受刺激,她似尚未發覺五十余歲的她已被劃入“老”之行列,人才上高樓,年齡也緊跟上樓了。歲月從不襲擊人,卻像機靈的小偷,悄悄竊去人們的年華,當人們發覺被偷掉了的現實,為時已晚,空余無奈的悲哀了。

住上高樓,自行車尚無處存放,家人又都堅決不同意我再騎車,從此與車告別,頗感秦瓊賣馬時那種對馬的依戀情懷。我授課的時數逐漸減少,更不願參加諸多社會活動,將時光都消磨在袖珍畫室裏,反芻數十年來風雨中積累的素材,決心戰死於80年代,先不考慮能否進入90年代。

從工作中退休下來,住上新樓不幾年,妻突然病倒,人生永遠被生活作弄,花花世界裏花樣不斷翻新,都離不開悲歡離合與喜怒哀樂的內核,核心處寧靜地打坐著的,是釋迦牟尼吧。

換了人間,尚存紫禁城,不見了北京城,我如今出門已不辨東西南北。高樓林立,商品樓房潮涌京城,我也買了方莊一個單元,比勁松的住處略寬敞,不過畫室還是太小。許多畫家到郊區去自建畫室,形成多處畫家村,但自己學開車已太晚,離不開方莊了,只能在方莊附近找個寬大的畫室,以酬“壯志”,了卻平生的心願,能為人間留下一些巨幅作品。

方莊是個不錯的小區,今日車水馬龍,就生活而言,我們已無所求,比之魏家衚同、大雅寶衚同、清華北院、前海會賢堂、勁松西口,已步步升高,不須再向高處看了。早晚漫步樓間公園,綠樹成蔭,紅花簇簇,這裡是老年人的世界,他們都歷經滄桑,大都在大雜院裏侍候過煤球爐、體驗過到衚同裏上廁所、澡塘裏排隊洗澡的北京居民的常規生活。這些生活的舊蹤都已模糊,人們今天談的已是商海風波或海外子女們的資訊了。

載《文匯報》“筆會”1998年1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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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樹年輪 第七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