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28日,“隨心•薛行彪油畫展”在福州市稻田創業小鎮稻田創意展廳開幕後的第三天,藝術中國記者來到薛行彪先生位於福州寓所頂層的畫室,對他進行了採訪。薛行彪先生曾長期任教于福建師範大學美術系,後擔任福建省畫院常務副院長、福建省美協副主席等重要職務。他桃李滿天下,如今他的學生們活躍在福建乃至全國美術界的重要崗位。他從上世紀70年代起在全國範圍內率先開始了對形式美的自覺追求,並大膽提出寫意油畫的理念,1988年發表《油畫寫意性探討》一文。幾十年來,他叩問中西,銳意探索,寫生步履遍及大江南北、西洋東瀛,不斷突破自己,每一階段都誕生了很多激動人心的精品。如今薛行彪先生已年過七旬,依然辛勞往返于武夷山畫室與福州住所之間,筆耕不輟,他在寫意油畫道路上且行且遠且篤定,在道路前方,他似乎已看到了藝術新的曙光。
薛行彪在福州畫室中接受藝術中國採訪
教誨學子:追求藝術要不擇手段
藝術中國:您的學生們説您曾對他們説“搞藝術要不擇手段”,這句話對他們影響非常大,這個理念是怎麼來的?
薛行彪(以下簡稱“薛”):這其實也是我的老師對我説的一句話,但是他的原話不是這樣的。1964年有一屆全國美展,我當時還在學校裏面上學,當時的課堂作業是水粉畫,宣傳畫的一張創作,因為題材是畫一個少先隊員,背後一朵好大的向日葵花,一開始我是比較正規的,還是用水彩、水粉來畫,但是後來我就用漿糊來調水彩顏料,用調色刀來畫向日葵,它的厚度、色層就跟用筆去畫不一樣了,老師對這點沒有提任何的不同意見,覺得只要效果好,達到你內心的追求,就行了。這種“不擇手段”就從那時候開始的,雖然講起來是不擇手段,實際上是通過一切的手段把你的想像和追求表達出來。
藝術中國:您告訴學生們這個理念的同時,不怕他們一些基本的藝術理念會丟失嗎?
薛:當然前提應該是掌握藝術的基本規律,在院校教學上,我當系主任的時候也很強調這點,基本規律你首先要掌握,這個規律包括畫面的構成、色彩規律、造型規律,包括空間怎麼處理,這些算基本的你必須掌握,然後在這個基礎上你可以調動一切的手段去達到你的目的。
人體 55×88cm 布面油畫 1980年
浙美進修:中國油畫應有民族精神
藝術中國:自上世紀70年代起,您就開始了對形式的自覺探索,是哪些事對您産生的影響呢?
薛:1978-1979年我在浙江美術學院(現中國美術學院)進修,我的指導老師徐君萱是從博巴油畫訓練班出來的,另一個老師是從馬克西莫夫訓練班出來的,他們的教學觀念完全不一樣,但是都非常寬容。我們當時也都三十齣頭了,老師不強求你一定要按我的或是一定要按他的。後來我在浙美又接觸了其他一些老師,包括德國回來的舒傳曦老師,他是做版畫的,還有金一德、馬玉如等,他們在美院可以説是處於弱勢地位,因為當時主導全國院校的基本上都是蘇聯馬克西莫夫訓練班出來的,或者按照教學主要是契斯恰科夫體系,但是這幾個老師對我影響比較大,主要是他們的一種理念,即中國的油畫還是要有中國特色,要有我們民族的一些文化理念,或者傳統的一些精神在裏面,所以當時也是他們引導我要去看中國畫論,看潘天壽、陸儼少這些老畫家的話語錄,當時有一些還是一知半解的,那就多讀幾遍吧,所以那個時候是我第一個在藝術道路上的轉捩點,是在中國美院,那一年多的時間,從純粹的明暗素描,開始轉到了從結構出發的素描。
藝術中國:當時您是否也進行國畫或書法的訓練?
薛:也學者畫幾筆國畫,純粹是為了體會一下運筆、氣韻等,因為傳統繪畫比較講究骨法用筆,氣韻生動這些法則。在當時,1978-1979年,在高等藝術教育之間,已經開始討論關於如何進行素描教學的問題了,而且1979年是全國第二次高等院校素描教育座談會在浙江美院召開,我也被邀請參加。當時的大主題就是在高等院校中間,要不要提出鼓勵各種素描的理念和方法,而不是單一的,在那次素描座談會上爭論得非常激烈。但是其實已經是大勢所趨了,在這個大背景下開始整個開放了,開始有各種學術觀點的討論,在這個情況下老師引導我説,你去看看中國畫論啊,去研究一些民族傳統的東西,所以(變革)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陽光下 53×65cm 紙本油畫 1983年
雲南寫生:促成“寫意油畫”的理念
藝術中國: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老一輩油畫家進行了一些實踐並提出“油畫民族化”的問題,您在80年代提出的寫意性油畫與這一概唸有哪些相同或不同?
薛:當時提出來的“油畫民族化”也有一些爭論,因為你如果純粹把油畫的民族化理解為是線條、色彩是平涂的,還是帶有某種的局限性,所以對這一點當時在油畫界,還是爭論比較多的。董希文先生那一代,他的畫和實踐,實際上已經不完全只是停留線上條、平涂這些,他已經融入了很多中國傳統觀念中寫意的東西在裏面,打破了原先我們所説的蘇派的東西了,他是做的最好的。現在談“寫意”,大家似乎都覺得好像是一個時尚的詞提出來,我覺得也可以這麼説吧,因為寫意本來就是我們中國的繪畫中的一個提法,在西方沒有這種説法,他們是講表現主義,中國寫意跟表現主義的東西實際上有很多是相同的,因為語言、材料都比較相似。我們將它稱為寫意油畫,當然也是可以的,就像是給民族文化下一個定義吧。
藝術中國:您在1980年代發表《油畫寫意性探討》,是您正式提出寫意油畫的一個標誌,這個理論的形成經歷了怎樣的過程?
薛:我1979年從浙江美院結束進修回來,相當於是自己給自己定了一個課題。我1983年就到雲南去,在那邊大概待了兩個月時間。我帶了50張50公分乘60公分、做好底的卡紙,當時還沒有意識用油畫布,大概兩個月之後我把這些卡紙都畫完帶了回來。當時有一個問題是,我們去時是11月份,雲南剛好是秋收農忙的時候,你好不容易在外面請一個人來做模特,固然是服裝上有區別,但是就跟我在家裏、教室裏或課堂上,那個穿著民族服裝的模特沒有任何的差異。後來我就改變了一種方式,這也是我寫意性繪畫的一個開始,我就整天去外面去跑,我跑一天,我收集當地自己覺得可以入畫的一些素材,從風景到人物,然後根據他們基本造型的特徵,然後加上他們基本服飾的特徵,第二天我就不出去了,就在招待所裏面一天畫兩張,上午一張下午一張,中午不休息,有時晚上還要再趕一趕,但是我一天絕對要保證畫兩張。
字裏行間 100×100cm 1994年
藝術中國:這是不是也跟您讀中國畫論是有關係的?
薛:有關係,實際上我1979年在浙美的時候接觸中國畫論的,但是真正的實踐是從1983年雲南之行那次開始,然後我是每一個點畫完,都記在招待所的蚊帳上,告訴服務員不要拿收走,然後我回頭在一個點一個點收回來,然後把那50張紙都畫完了,畫完之後辦了一個展覽。
藝術中國:在中國藝術傳統中,比如潘天壽有時寫生就是帶一首詩稿回來,再進行視覺創作。
薛:對,後來我跟邵大箴先生聊天,他也這麼認為,就是寫生實際上有兩種方式,一種是在現場對著景來寫生,也可以加入一些寫意的成分,但是不可能説是完全寫意,因為它肯定要受到客觀的一些牽制,但也有一些畫家像閆平、王克舉,他們完全脫開景物,客觀已完全成為一個參照,畫的就很自由,真正是一個大寫意的東西。另外一種寫生方式就是我到處走走,然後收集了素材,心裏有數了,回來以後把自己的想像力摻和進去,根據自己對客觀自然的感受,再把那種意識表達出來,我當然也畫寫生,但是我一部分作品就是根據記憶,加入藝術想像之後,把當時的感受表達出來。
人體 100×100cm 布面油畫 1997年
日本訪學:與德庫寧理念的東西對話
藝術中國:您提到美國抽象表現主義畫家德庫寧,您如何感覺到他與中國繪畫之間有某種內在聯繫?
薛:我真正接觸和了解德庫寧是1995年在日本,當時名古屋藝術大學邀請我去作為學者訪問。我去日本實際上壓力是很大的,因為我是他們大學聘請的第一個中國同行,一開始我還是按照寫實的路子畫了一系列作品,那個系主任,就是原田久,就叫研究生給我翻譯,他説“薛先生還是這樣畫的話,那他來日本的意義就不大了”,這個話講得很尖銳,我後來想也是這樣的,我在日本看了很多博物館,慢慢也對近現代藝術有所了解,我就想後面大半年時間該怎麼做?因為畢竟不能讓對方失望,到了國外也畢竟是代表中國來的,所以也有這個壓力。
後來我就到名古屋藝術大學的圖書館裏面去,把所有的藏書都翻了一遍,書架是一排一排的,我一排一排地看,看到後來我做出了選擇。為什麼選擇德庫寧呢?因為德庫寧作為現代表現主義最有代表性的人物,他的每一張畫,有的是一次完成的,有的是多遍完成的,他完全打破了形的局限。他畫了很多女人體,女人體實際上已經完全不是我們眼睛所看到的女人體,它完全是他根據畫面的構成需要把整個人體打開了,然後從畫面出發來處理他的畫面構成,處理它的線條,處理色彩,如果按照我們中國傳統觀念去套它,它是大寫意了。
當然它帶有很強的抽象性,它跟我們大寫意最大的區別就是它更抽象,更注重畫面的構成,我們的大寫意還有這個具體的意境、形態等,一個大的約束,它是把這個框架都打掉,所以它更趨向於抽象。 當時我就覺得,他把物體的原本形態,把它拆開,重新組合。中國的寫意繪畫實際上也有很多是這麼做的,山沒有給它移一座山進來,吳冠中也是這麼做的,他畫一張畫要移動到幾個地方,他不是固定在一個視點上。所以當時我對德庫寧的東西是最感興趣的,有一段時間我就比較注重去研究他——他的作品背後,他究竟在想些什麼?如果有些想法能夠吸收的話,那麼對我的寫意油畫,後來更有抽象元素進去的一些油畫我覺得還是挺有幫助的。
藝術中國:所以其實在德庫寧的繪畫中,他的觀察和所要表現的東西和中國繪畫是有相通的地方的?
薛:本質上實際上是一樣的,只是表現的形式和語言有差異,他的藝術更趨於一種主觀的,更往抽象靠,我們就是從感性出發,有感受以後在去創造自己心目中的一個意境。
歡天喜地 160×160cm 1999年
武夷潛繪:借丹霞山水,寫心中之意
藝術中國:武夷山是您近年來繪畫中常出現的題材,跟我們聊一下畫武夷山的情況吧。
薛:其中一個很關鍵的因素就是武夷山的丹霞地貌,她很漂亮,也很壯觀,郭沫若曾寫過一首小詩説“桂林山水甲天下,不如武夷一小丘”,這當然有點誇張了,但説明武夷山的地貌是很有特點的。每一座山峰都是拔地而起,在武夷山的核心景區,有一條河叫九曲溪,沿著懸崖斷壁下來,你坐著九曲溪的竹筏上去看山崖,那當然好看,但是你怎麼去畫它?你不可能帶著油畫工具坐在竹筏上一直漂下去,這是不可能的,這對畫家也是一個挑戰。曾經有很多前輩畫家像張仃、吳冠中等,都去過武夷山,這幾年中青年畫家去的更多了,特別是畫油畫的,但是大家都遇到一個問題——怎麼畫武夷山?既要畫出武夷山的特點,又不能閉門造車隨意亂畫。我選擇武夷山,這和我做寫意油畫的課題有關,像石濤講“搜盡奇峰打草稿”,我是作為一個課題來做,經常到山裏轉一轉,看到哪好看的,回來畫一個小草圖,經過時間的沉澱和醞釀,可畫的話就開始畫了。
藝術中國:武夷山其實是一個載體,您真正想畫的還是內心的情感。
薛:是一個載體,應該説與你畫每一幅畫的感情是有關的,感情起著主導作用。同一個山峰擺在那邊,你怎麼去畫它,選擇什麼時間,選擇什麼天氣狀況,想把它畫成什麼樣,這與人的感情有關,所以這次我回福州之前,在武夷山《印象大紅袍》演出場所的最高點的一個樓上,我已經連續畫了七張大王峰。
我每天就盯著大王峰,早中晚各一張,快下雨時候又一張,我為什麼我只畫大王峰?因為它就像莫奈的一個草垛一樣,不同的時間段裏帶給你的感覺是不一樣的,雲雨將至,整個大王峰都被遮在陰影下,呈現出暗藍色、黑黑的,陽光下它又非常得刺眼、透亮。我就把大王峰當成一個草垛來畫吧,畫個20張、30張、40張,甚至更多。同樣一個東西擺在那邊,我每次畫它,當時的心情不一樣,都把自己的感情加進去。
我在武夷山畫的最大幅是2米×7.5米,畫的是武夷山最典型的大王峰和其周邊的幾座山頭,我為畫這張畫去爬了兩次大王峰,每一次上山下山要4個小時,中間只隔了一天,就又反方向去爬了4個小時,就醞釀了這幅大畫,後來也畫了一些,但畫幅都沒有超過這幅。也有一幅更長,是描繪武夷山春天的茶山,景色很漂亮,但它的綠色很難畫,這幅畫高大約釐米,長12米多。我在武夷山創作的空間比較大,最少都有幾百個平方,估計是一千多平方,允許我畫這樣的大畫,在福州就太小了,所以在武夷山多畫一些大畫。
如山似水 73×93cm 2008年
藝術中國:面對客觀景物進行寫意性創作,從“有相”到“無相”是否經歷了漫長的過程?
薛:對。我1995年在日本名古屋藝術大學特殊的環境下,進行了半年多的抽象實驗,當時邵大箴先生為我在台灣出版的一本畫冊寫了一篇長序,題目就是《走向自由的境界》。我從蘇派寫實繪畫走過來,當時所受的教育是根深蒂固的,很難擺脫,有時你在動筆之前想擺脫它,但快畫完的時候,又突然發現回到原來那個地方去,所以這是一個非常痛苦和漫長的時間。
現在心裏面其他的雜念更少一些,專心畫畫,因為在30多年前就定下要做“寫意”這個目標,再往前走就進入半抽象和抽象性寫意繪畫。目標是有了,到現在,如果還不加緊往前走,後面的時間就有一定的限制(笑),既然已經意識到的類似《秋林》是可以做的,可以更多擺脫客觀物象的約束,肯定還會沿著寫意再做一段時間。
油畫之路:回歸民族源頭,方可有自己面貌
藝術中國:近四十年來,您一直探索著中國油畫的表現道路,以您的感受,畢竟油畫作為舶來畫種,中國人想要在西方人的基礎上推進一步是不是挺難的?
薛:我第一次到歐洲,是與幾個畫界朋友一起,我們看了很多的博物館,前後待了1個多月時間,到了很多博物館,不論是古典的、還是學院的,包括印象主義,後印象主義,到現代主義,無論是哪種形式,哪一種語言,人家都已經做到極致,像古典的倫勃朗、安格爾,或德拉克洛瓦等,當時我們四個人一起走,我們就覺得我們的油畫和他們最大的差別,在於還沒有從根本上解決語言和手段的問題,一看就是中國的油畫。當時我們是受德國一個州立藝術基金會的邀請,去參加兩年一次的國際藝術博覽會,我們各帶了幾件作品,在開幕式上州主席還特別介紹了我們,並給了我們最好的展位。結果一布展後,看看別人的畫,甚至與非洲藝術家的作品相比,我們都覺得自己的東西顯得粗糙。
但回過頭來看,我們中國也有一些畫寫實的,或者抽象寫實的,還是畫的很好的,但畢竟跟西方大師相比,不是10年20年就可以超越的,可能是你永遠無法超越的,因為時代背景和外部條件都變化太多了。當然,寫實方面有很多的畫家在努力,精神是很可貴的,這些年又有許多畫家進入寫意的領域探索,因為寫意的概念是中國的,又跟中國傳統繪畫又聯繫的非常密切,原本就有一些理論的支撐,再加上前人的許多作品,這些都是文化傳承,也是文化的源頭,從這些源頭裏面,從中吸收一些可以延伸的東西,有可能若干年後會對我們中國的油畫産生飛躍性的變化。
薛行彪先生在畫室接受採訪,上方是正在創作中的武夷山題材畫作
藝術中國:如果我們幾十年後,再回望這個時代,您認為我們今天這個時代能體現在畫布上的精神特質是什麼?
薛:繪畫形式本身也帶著某種精神的含義,比如説寫意、意象等,更多是作品體現的一種境界、內涵,帶給我們的感覺應該是東方的。回頭去看西方每個階段的經典作品,也帶著很強的指向性,比如宗教題材、貴族定制肖像等,它都帶著很強的本民族的宗教信仰或精神指向。我們古代的繪畫,像北宋范寬的《溪山行旅圖》等經典作品,都帶著很強的精神性,像八大山人的作品,即使是花鳥,也都有精神寄託在裏面,所以才會有那個境界。像八大的幾隻鳥,幾支荷花,是很經典的,但他絕不是只為了那幾隻鳥,幾支荷花,所以精神很重要。像莫奈等印象派畫家那樣專注地研究色彩,我們做的還是不夠,可能有人會説我們的油畫中的色彩還不夠豐富,那是從他的角度對油畫的一種關注,但我們中國人的觀念與他們的觀念不一樣,我們講的是大道至簡,似與不似,是這些理論在指導我們的繪畫,所以我們對色彩的觀察,對色彩的運用,肯定與西方是有差別的,會不會像莫奈那樣,去畫一個教堂,畫不同的時間段內不同色彩的變化,畫的那麼豐富,那麼複雜,我們去畫教堂,抓住幾個大塊色,教堂形象出來,也是可以的,這可能是與觀唸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