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建國:它就是它自己
“任何雕塑都是具象的,任何非具象的雕塑都是具體的。”在隋建國看來,雕塑不同於繪畫的地方就在於,繪畫是只存在於人的視覺領域,而雕塑是具體的、物質的。米開朗基羅在他的名作《創造亞當》中通過亞當與上帝之手的接觸,來完成亞當的創造。隋建國第三階段的創作就是用雕塑來探索這種創造性。在隋建國看來,人的身體是物質的,作為物質的身體通過與不同物質的接觸開始創造世界。雕塑也是通過人的身體與不同材料的接觸來完成。所以隋建國的創作所解決的不僅僅是藝術的問題,他是以雕塑來探索身體與世界的關係。
“雕塑沒有抽象”
在視覺藝術裏,雕塑和繪畫不同。雕塑是視覺的,同時又是物質的、具體的。而繪畫是只存在於人的視覺中。你睜著眼去看時,繪畫是存在的,一旦閉上眼睛(遮罩視覺),繪畫就不存在了,只剩下紙或者畫布、畫框和顏料。紙、畫布、畫框和顏料,都是具體的物質材料,屬於雕塑的範疇。閉上眼睛之後,只存在於視覺領域的東西都消失了,但雕塑依然是摸得著的。
繪畫是處在一個平面上,描摹某個形象就是某個形象,如果不描摹某個形象,大概可以稱之為抽象。抽象和形象都是脫離開具體的物質而言。但是雕塑不同。當你用一塊泥去模倣一個自然對象、一個客體的時候,可以説是符合具象雕塑的標準;可是當你不模擬任何一個客體對象,隨便捏一下兩下,或者一百下,那麼它就是一塊泥,一塊具體的(這樣的)泥,它就是它自己。這塊泥,就這麼存在於我們的現實世界裏,和我們的肉體存在是相同的。它是物質的、具體的,它就是這塊泥自己的形象。因此可以説,任何雕塑都是具象的,任何非具象雕塑都是具體的。
2008年的時候,我面對了一個問題:我在學校裏待了這麼多年,在我們通常的認識裏,泥就是拿來做寫生,模倣客觀對象的一個具象的雕塑;也可以做成人們所謂的“抽象雕塑”;但如果我不想做具象抽象之分,怎麼辦?我就只有閉上眼“亂捏”。《盲人肖像》系列就是這麼來的,讓一塊作為材料的泥變成一塊具體的泥。
“身體•接觸•創造”
在藝術的範疇裏,身體是非常被關注的一個概念,例如行為藝術。但我所説的身體不是在同一個範疇裏。在我看來,人的身體與另外一個物質産生相互作用時,就開始了創造世界。人類使用的工具,斧子、錘子以及所有簡單和複雜的儀器無不都是人創造的産物;各種工具所産生的産品(藝術範疇裏所説的現成品),也都是這種創造的産物。這個創造不是只用眼看看就完成了,身體接觸(直接接觸或者間接接觸)必不可少。
雕塑的産生也是各種材料與人的身體接觸之後才算完成。如果不與人的身體接觸,那就是上帝完成的,上帝完成的東西屬於自然的範疇。我是從人的創造性這個層面來談身體。我是想通過“雕塑”來還原這種創造性。
“人不在物外”
我是一個自我懷疑,自己追問自己的人。我總是在捉摸,自己是在幹嘛?比如,是在做一個有風格的雕塑家?還是在通過雕塑思考世界?中國古人講格物致知,雕塑對於我就起到格物致知的作用。朱熹、王陽明,他們都講格物致知,但他們之間是不同的。最早朱熹講格物致知的時候,他是把自己放在物之外的,把物當作一個客體。王陽明起初也格物,格的頭昏眼花,格出病來了。後來他弄明白了,他説這個世界不在我之外,我就是世界,“我心即理”。就是説,作為觀察者的你不在這個世界之外。人的身體就是物質的,所以人面對世界的時候,不能把自己放在世界之外。其實人本身的複雜性跟世界的複雜性是一致的,甚至人的智慧也是世界的智慧。
後來當我閉著眼去“亂捏”的時候,泥不是作為我的客體或者對象。因為尺度的關係,它幾乎已經成了我身體的一部分。等到捏完了,當它被注視的時候,它才會成為一個對象。成為對像是視覺參與的結果,但它不是從對象中來的。
問:您“亂捏”的這個具體的泥,給人的第一印象似乎還是人形?
隋建國:其實完全沒有人形。所謂的人形是因為人的視覺的“完形”傾向造成的。根據2008年的卓越空間,我做了三件作品,實際上就是弄了三團泥:一個是圓乎乎的,一個是長條細高的,還有一個就是表面複雜的“盲人肖像”這個造型。當時策展人劉鼎説要給作品起個名字。我就想,我是閉著眼捏的,就好像一個盲人在做東西,乾脆就叫它“盲人肖像”。另外兩件我不知道怎麼辦好,就叫它物體一號、物體二號。實際上它們也可以被叫做物體一號、物體二號、物體三號。
問:在捏的過程中,應該是一次性做完?
隋建國:閉上眼開始,什麼時候睜眼什麼時候完。
問:什麼時候覺得可以睜眼了?
隋建國:當時我也不知道,因為我那是第一次這樣工作。當我睜開眼相看看做成什麼什麼樣了的時候,意識到不能再閉上眼了。現在我會定一個時間,1分鐘或者20分鐘後睜眼。
問:剛開始戴上眼罩去捏的時候,什麼感覺?
隋建國:感覺就是失控。剛開始的時候,第一下,我知道我捏了那裏,或者説捏哪都可以;然後手張開,再捏第二下的時候,我就不知道捏在什麼地方了。因為平時做泥塑,都習慣了塑一個形狀,然後再根據這個形狀去考慮下一步要怎麼弄。但是現在閉著眼,手拿開,再放回去,就不知道放在哪兒了。只有繼續亂捏下去。我所做的與盲人有意識地訓練自己失去視覺後的某種技術熟練不同,我不是為了克服失去視覺的障礙來達到一種造型的熟練,而是未為了進入到一種陌生狀態。我接受這個陌生,它就是我的目的。
問:您是克制經驗?
隋建國:我就是要放棄經驗,放棄自己的控制,接受那個意外,就像接受上帝的造物。
問:一般捏完了,一睜眼看到這個東西,有沒有意外?
隋建國:只有意外。我捏了很多泥團之後,有時候會覺得這個做得好,有時候會覺得那個做得好。但最後我發現其實都好。所謂的好壞還是陷入了我們通常的那種視覺造型思維的判斷標準裏。其實沒有好壞。外面的石頭塊,你不可能説這個石頭好或者這個石頭不好,只不過是你可能湊巧喜歡這塊石頭或者不喜歡這塊石頭而已。
問:後來您又做成銅的?
隋建國:鑄銅的《盲人肖像》,能夠保留濕泥的那個狀態。泥大概有三種狀態:一種是土的狀態,一種就是結成土塊的狀態,還有一種就是和了水之後可以用手來捏,就是變成真正的“泥“——有三點水偏旁的狀態——。加了水之後的泥才是真正的泥,才有新鮮感和可塑性。這個時候的泥的狀態是需要被特意保留下來,否則就會變成土末或者土塊。這就是為什麼我後來又鑄銅的原因,它在趁著泥濕的時候、最有精神的時候,精確地還原了它(這塊泥)的狀態。其實也可以説這個銅的造型恰恰是這塊泥的肖像。這個銅像是關於這塊泥的寫實雕塑,不過是超級寫實。
問:《盲人肖像》與您之前的《時間的形式》以及最近的《消逝的空間》之間是怎樣的關係?
隋建國:如果有空間、時間這麼一個坐標軸的話,那麼人的身體就是這個十字坐標軸的軸心。伴隨著身體的産生也就産生了與這個身體相關的絕對時間和空間。這個身體運動,並且與其他事物發生關係,就産生了與這個身體以及事物相對的時間與空間。這些是雕塑的基本問題。某種物質的形狀隨著時間延續而變化,也是我所關心的雕塑的問題之一。《盲人肖像》的形狀(空間狀態)在被我的手捏來捏去,尚未完成的時候,是隨著時間變化而變化的;《時間的形狀》和《消失的空間》在完成之前也是隨著時間而産生空間變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