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説在古典世界裏,人們藉以認識世界的手段還少之又少,文字掌握在少數人手裏,繪畫更是為特別專業的人士所壟斷,人們對柏拉圖“洞穴喻”的諭旨還缺少直觀的意識,那麼在今天,一個輕便、廉價的叫做“相機”的小玩意兒,正在製造出世界的無數影像。
蘇珊·桑塔格是美國著名的小説家,她並不是什麼專業的攝影理論家,不過她對攝影的論述卻是與現代性問題交織在一起的,成為20世紀下半葉對攝影作出最精彩論述的理論家之一。她的《論攝影》(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1月第一版)以攝影的眼光解讀世界,至今仍被譽為“攝影界的《聖經》”,但書中卻沒有多少攝影術語,在廣泛意義上,它只是一部經典文藝批評和文化批評著作,它主要深入探討了攝影的本質,包括攝影是不是藝術、攝影與繪畫的互相影響、攝影與真實世界的關係、攝影的捕食性和侵略性等等
作為“一種表現權利的工具”,攝影的這一功能是和它“抵抗焦慮”的功能相穿插的。桑塔格從人們日常的照相活動和眾多攝影家的攝影實踐中發現,躲在相機後面,攝影者會有一種駕馭被攝對象、進而佔有世界的權力衝動。用照片代替“掠奪品”,説明照片也變成了權力的象徵。而如今,幾乎人人都可以躲在小巧的相機背後,把整個世界都攝入“尺寸之間”。不過,攝影的性質也決定了攝影者與被攝者之間永遠保留著一定間距。於是,仿佛如今的足球大戰代替了昔日的世界大戰,用於滿足人們好勝的熱情那樣,攝影也開始替代槍支滿足人們的進攻和射殺慾望,相機轉換為武器,子彈轉換成膠捲,只不過換了另一個形式的“玩法”。
這本書的豐富性和深刻性不在於桑塔格得出什麼樣的結論,而在於她的論述過程和解剖方法,這是一種抽絲剝繭的論述,更是一種冷靜而鋒利的解剖。當然,桑塔格也並不企圖構建什麼攝影理論體系,正像她不企圖構建任何一種藝術或傳播理論體系一樣,她關於攝影的論述是以她一貫的隨筆風格表現出來的。比如,她談到照片帶有紙製品的缺陷時説,“時間長了,就會發黃。照片會遺失,會産生價值,會被買賣,被複製。照片包裝了世界,它們自己似乎也需要包裝。它們被塞進影集、貼在墻上、印在報紙上、收集在書中,警察們按字母順序把它們排列起來,博物館將它們展出。”這種不斷轉義的行文風格,決定了桑塔格不可能成為某種理論體系的構建者,但她對當代攝影理論的貢獻,卻為許多構建體系的理論家望塵莫及,也許正是在這種不斷轉義的隨筆文體中,桑塔格在論述攝影時才從行而上到行而下,從哲學到社會學,從對攝影技術的讚美到對照片所構成的世界的批判,使自己不斷移動的立場得以自如地展開。
此外,桑塔格在《論攝影》中還涉及到人們在拍攝和觀看照片時的倫理學和心理學問題,照片在喚起人的慾望和道德情感的不同方式問題,以及時間在攝影作品中之於道德內容和審美意味的關係問題,等等。對桑塔格而言,將“照片世界”與現代性的困惑相關聯,是其論述攝影的一個核心。她認為正是照片所構成的世界影像,加劇了離開世界真實情況的步驟,使人們遠離有機的生活,脫離歷史,放棄行動。然而,在這一切之外,在“一同表現出來的,還有一些別的、令人生疑的慾望”之外,人們在觀看照片時,依然沒有停止對美好事物的熱切追求、對深入事物表像以下進行探索的不倦興趣、對世界進行挽救與頌揚的強烈渴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