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唱原創,不碰新歌,是國內音樂真人秀節目蜂擁而上形成的一條潛規則。也許正因如此,當《中國好歌曲》扛著原創音樂的大旗橫空出世時,反其道而行之的姿態多少已經吊起了小夥伴們的胃口。
事實證明,《中國好歌曲》打破了“原創模式無收視”的魔咒,其收視率甚至超過《我是歌手》。一批耕耘于幕後,“和音樂死磕”的創作人走進了大眾視野。
他們當中,有在讀大學生,有“音樂愛好者”,有獨立音樂人,有酒吧駐唱歌手,也有在國內流行樂壇名氣不小的音樂製作人……他們不是耀眼的明星,大眾對他們的生活狀態,了解得少之又少。
據説,每年出現在網路音樂平臺上的新歌約有5萬首。而《中國好歌曲》最初徵集到的原創作品有2萬餘首,最終有97首進入節目錄製,而播出的只有67首。
這67首歌的創作者是幸運的——登上大舞臺,為更多人所認識,甚至一夜成名。而與此同時,還有千千萬萬像他們一樣為音樂而堅守的人,或許依舊躲在一間暗淡的小屋裏,彈奏著一把舊吉他。
歌聲裏的生活滋味
“當你老了,頭髮白了,睡意昏沉。當你老了,走不動了,爐火旁打盹,回憶青春……”34歲的民謠歌手趙照,一把吉他,一副乾淨的嗓音,悠悠緩緩地唱著。遠在山東聊城,年逾古稀的母親,坐在電視機前,淚水潸然。這位母親第一次聽兒子在“大地方”唱歌,而且是寫給她的歌。
從2003年開始漂在北京,趙照每年與母親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媽媽40歲時才生了我,父親在我12歲時去世了。媽媽一個人把我們三個孩子拉扯大,很不容易。”趙照説。2013年的一天,他讀到了愛爾蘭詩人葉芝的詩篇《當你老了》。這是一首愛情詩,不過他卻想到了自己的母親,於是就將這首詩譜上了曲子。他説:“在時間面前,我們一天天強大,媽媽卻一天天衰老。希望當我老了的時候,我還能把這首歌唱給媽媽聽,媽媽健在,我也健在。”
一首《當你老了》,典型的民謠式傾訴——從心而出的音樂,終究能抵達心靈。“我理解的民謠歌手更像手工藝人,我們的尺子是用心。”趙照説。
這兩年,民謠音樂人在音樂綜藝節目中出現的身影越來越多。不過,他們對上什麼樣的節目也很“挑剔”。趙照眼裏,《中國好歌曲》雖然貌似是一個比賽,但更像一個宣言,在傳播一種音樂文化,弘揚一種原創精神,“一般來説,一首好作品的傳唱,大家只記得原唱,卻往往忽略了原作者。有幾個人知道《月亮代表我的心》是誰寫的?是誰譜的曲?編曲是誰?混音是誰?大家只記得鄧麗君,對於創作者,這是很悲涼的事。”
和趙照一樣,來自四川大涼山的莫西子詩也是“北漂”。在第一期《中國好歌曲》裏,這個35歲的彝族小夥兒將一首情歌《要死就一定要死在你手裏》獻給自己的日本女友。歌的名字有點長,有點狠,不過句句透著實感真情——“你呀你,終於出現了,我們只是打了個照面,這顆心就稀巴爛……”
在外漂泊的日子,莫西子詩幹過很多活兒。在北京當“衚同導遊”時,他認識了一位日本姑娘。後來,“有一個冬夜,我走在路上,然後抬頭一看,是滿月!這麼美好的夜晚,我突然就想到這個姑娘。”於是,他打算約見佳人,可當時兩手空空,沒有“見面禮”會“很失禮”。鬼使神差一般,他在路邊採了一束雜草放在背包裏,見到姑娘時獻了出來。姑娘沒有嫌棄,反而覺得“雜草比玫瑰更美麗”。再後來,兩個人幸福牽手。
和眾多年輕音樂人一樣,莫西子詩自己寫歌,也給別人寫歌,吉克雋逸在《中國好聲音》裏唱火的那首《不要怕》,就是他寫的。不過到現在為止,他大概也就只有50首作品。對他來説,“若狀態不自在,寫東西就會很彆扭。”他還會參與電影配樂,並由此結識了搖滾音樂人竇唯。在這些年的音樂創作中,他牢牢記住了一句話——做音樂不可以不自在。
《中國好歌曲》將華語歌壇的歌詞審美提高了一大截。趙照源自生活的吟唱,莫西子詩發自內心的傾訴,令那些“低幼糟爛”“愛不完、恨不夠”的歌詞,相形見絀。
“豆瓣音樂人”的態度
一首“聽了耳朵會懷孕”的歌,網友們用這樣一個搞怪的比喻,讚揚趙雷演唱的《畫》。而導師劉歡也如獲至寶,認為“我沒有擦去爭吵的橡皮,只有一支畫著孤獨的筆……”這句歌詞是神來之筆。
28歲的趙雷是北京人,也是趙照的徒弟。在民謠圈他雖然還排不上“咖”級,不過也小有名氣,是萬千網友追捧的“豆瓣音樂人”。自打上了《中國好歌曲》,他平均每兩三天接受一次採訪,走在大街上能被“非文藝青年”認出來,演出邀約更多了。還有一個糖果品牌找他當代言人,被他拒絕了,“我不喜歡這個路子!”
有一點讓他挺興奮,“音樂節能把我安排在一個好的位置和好的時間段了。”之前,諸如草莓、迷笛、張北等國內音樂節他都參加過,但都是在民謠舞臺,上不了“大咖”們佔據的主舞臺。“為了省成本,民謠舞臺一般不讓帶樂隊,就我自己彈唱。雖説感覺也不錯,可畢竟我還是嚮往主舞臺的,帶著樂隊唱,很爽!”
關於做音樂的態度,趙雷説得很乾脆:“生活就是和音樂死磕。”自從決定做音樂,他就沒想過追求富有的物質生活。一年到頭,他主要靠個人專場演出,唱自己的歌來賺錢生活。事實上,他經常“手頭很緊”。去年10月,他啟動了一輪全國巡演,3個月唱了45場。濟南是首發站,買了從北京到濟南的車票之後,他身上僅剩100多元錢。朋友説可以借給他幾千元,不過他只拿了300元,到了濟南,在旅店住了一宿,又花掉200多元。“沒想到濟南第一站就很火,賺了一萬多元。”趙雷語氣裏有一點小小的驕傲。
巡演場地多是“小地方的小型Live House”,其中大部分是趙雷自己打電話聯繫的。那些小城市的獨立音樂發展環境不太好,但他願意去唱,因為來的歌迷都是真心喜歡他的作品。“在景德鎮的演出場地是一間三居室裏的客廳,滿打滿算不超過50平方米。每張票50元,原本限定80人,結果來了97人。”
“包括門票錢,還有現場賣CD,一圈演下來,我這一趟用400元換回了40多萬元!”趙雷説,這筆錢,除了一部分用於還做第一張專輯時欠下的賬,剩下的將用在製作第二張專輯上。
這麼多年來,趙雷就是過著這樣“借借還還”的日子,不過他很知足,“我和演出場地一般是三七分成,我拿大頭兒,而且我的票房還行。很多酒吧歌手,唱一晚上也就掙個兩三百元。比起他們,我已經很不錯了。”
趙雷很少賣歌,他覺得“賣歌就像賣自己的孩子”,而且“永遠寫不出同一首歌”。他和眾多民謠人一樣,對不注重節操的商業行銷敬而遠之,也不會為了出名而犧牲掉更重要的東西,那樣的話他寧願一個人做音樂,每年發張唱片,只被小眾認可。他習慣於把自己“隔絕”在小小的錄音室裏寫歌,“這就是我的工作,我的勞動。就像種莊稼,不去勞作怎麼會有收穫?”
“紆尊降貴”的音樂大咖
如果不是真真兒地站在了《中國好歌曲》舞臺上,恐怕沒有多少人敢相信他會來參加這個“年輕人的遊戲”。
他叫柳重言,一個有些陌生的名字,不過他曾經創作過的歌曲,卻被大眾所熟悉:王菲的《紅豆》、張國榮的《冤家》、張學友的《不想這是場戲》、陳奕迅的《天下無雙》……50歲的他,是《中國好歌曲》年齡最大的選手。
最初,他不是很敢來參加,“畢竟一把年紀了嘛”。節目組於是搬出了一個正面教材——曾和譚咏麟一起組建過樂隊,併為梅艷芳寫過歌的鐘偉強,年過六旬之際參加了2013年《中國好聲音》。後來,他自己也慢慢想通了,“現在我這個年齡會很珍惜每一個過程,很想去感受人生不同的過程。”這次參加《中國好歌曲》,算是為自己活一把,“50歲了,我還不去的話,就來不及了。”
有媒體曾問柳重言,跟陳奕迅、王菲熟嗎?他的回答異常坦率,似淡雲輕風:“我通常是躲在自己的創作空間裏寫歌,歌曲交出去之後其實不會有太多機會和歌手接觸,因為我是交給仲介,由他們來和歌手接觸。他們不是很知道我吧,只是知道這首歌挺好聽。”
和眾多音樂創作人一樣,柳重言早已習慣了生活在歌星耀眼身軀所投下的那一片影子裏。不過,這幾年他的心裏隱隱開始有了一種焦慮:“市場環境在變化,我看到很多搞音樂的人都在掙扎——是否要繼續做音樂的心理掙扎。我希望通過‘好歌曲’這個平臺,讓更多人看到音樂人堅持做音樂的不容易,讓更多人關注那些位居幕後的音樂人。”
被譽為“中國第一貝斯手”,46歲的北京藍調音樂人張嶺出現在《中國好歌曲》舞臺,也引來一片驚呼聲。
節目中,當導師劉歡拉下面前的推桿,看清張嶺的面容時,不禁大叫:“天哪,萬萬沒想到是他!”而舞臺之下,他的眾多朋友更是大跌眼鏡。不過張嶺卻認為,這沒什麼丟臉的,“很難得,能有一個節目真誠地鼓勵原創音樂。”
19歲時,張嶺就組建了人生中第一支樂隊——“五月天”,後來還參加了當年崔健的專場音樂會演出。當時很多人預測,這支樂隊將像黑豹、唐朝一樣前途光明。遺憾的是,張嶺後來離開了樂隊,前往澳大利亞留學。他覺得,年紀輕輕應該多學點東西,否則音樂創作很快會油盡燈枯。
留學期間,張嶺刷過盤子,開過計程車……1994年,張嶺回到北京,一頭扎進了爵士圈。當時東直門一帶酒吧夜場扎堆兒,是公認的音樂愛好者“集散地”,張嶺自然也身在其中。一天,崔健推開了某個酒吧的門,恰好看到張嶺坐在舞臺上彈貝斯,便單刀直入:“加入我的樂隊吧。”和崔健做樂隊的十年,在張嶺看來“是一段折磨人的日子”,不是老崔折磨他,而是自己折磨自己,“在音樂上的探索有時候會把自己逼上絕路,另辟蹊徑之後又會絕處逢生。”
2004年,張嶺加入爵士樂隊“節奏之犬”,擔任貝斯手兼主唱。他認為,布魯斯音樂是當今所有音樂形式的源頭,不過在中國依然處於小眾化、邊緣化的狀態。走上《中國好歌曲》的舞臺,就是想讓更多的人聽到這種音樂類型,“不敢説是普及。我把《喝酒blues》這首歌拿出來,有感覺的人會感受到;沒感覺也沒關係,聽一次,以後會有的。”
高速收費員的十年追夢
週三,一個有著奇怪名字的“老男孩”,從雲南麗江走上《中國好歌曲》的舞臺。節目錄製前到上海試音,是他第一次用專業的錄音棚。從錄音棚出來時,他緊張得手發抖,不停地自責:“我不會用這個,我唱得不好。”
後來,他在舞臺上唱的那首《一個歌手的情書》,讓現場四位導師為他推桿。激動不已的蔡健雅甚至讚嘆他是“中國的鮑勃·迪倫”。事實上,這句褒獎最終引來了音樂圈的嘲笑,“北京的簋街每天能見到二三十個‘中國的鮑勃·迪倫’。”
不過,不可否認的是,其貌不揚、看似有些木訥的週三,為他的音樂賦予了難以抵擋的感染力。而這,或許直接源於他十年追夢路而沉澱下的愛與憂愁。
在27歲之前,週三的生活和音樂隔著一道厚厚的屏障。1999年職高畢業後,父母托關係,花光了準備給他結婚的錢,為他找到了高速公路收費員這個“鐵飯碗”。從那時起,直到2005年,週三在收費站每年都是優秀員工,還當過團支書、班長和民管組組長。可這些對他似乎都沒有意義,他覺得每天的工作只是一種永無止境的重復,他看不到自己的未來。
那一年,已近而立的週三辭掉了“鐵飯碗”,打算開始做音樂。也是從那一年開始,《超級女聲》《快樂男聲》等選秀節目陸續推出,讓無數青年開始夢想一夜成名、瞬間躥紅。
週三帶著樂隊來到他眼中的大城市成都參加選秀,節目卻因某些原因而臨時取消。陷入生活困頓的週三撥通了媽媽的電話,他躊躇于如何開口問媽媽借錢。電話裏,媽媽急切的聲音傳來:“現在好不好?過得怎麼樣?不行就快回來……”淚流無聲,週三強忍住哽咽,“都挺好的,也不缺錢。”
為了這通電話,他寫了一首歌叫《以為》,“我以為鳥兒長出了翅膀,就能夠飛翔;我以為魚兒離開了池塘,它還是一個樣;我以為還有另外一個地方,和家鄉一個樣;我以為只要彈琴把歌唱,就只有快樂沒有悲傷……”
“那是我第一次離開雲南,我以為成都什麼都有,結果我什麼都沒得到。”週三説。黯然回到雲南之後,他輾轉來到麗江,以“技術股”在江湖酒吧落下腳來。如今,這個酒吧已是麗江最火爆的酒吧之一。週三説,現在有樂手到酒吧來玩,他從不收他們一分錢,因為他也是那麼過來的,他知道做音樂有多難。
在麗江,週三有一個綽號“三爺”。《中國好歌曲》副總導演吳群達記得,當初在江湖酒吧,導演組本來是去聽幾個酒吧駐場歌手和週三的搭檔小松唱歌的。聽完之後,酒吧裏的幾個哥們兒開始起鬨讓“三爺”也來一首,於是他唱了那首《一個歌手的情書》。溫暖的燈光裏,他身懷六甲的妻子也坐在台下聽,可聽到一半時她起身去了門口。吳群達看到,她背對著大家的身影,在竭力壓抑著隱隱的啜泣聲……
在熙來攘往的流行樂壇,像週三一樣的奮鬥者還有很多很多。他們對待夢想的那份堅韌,或許沒有什麼力量可以阻擋。
觀點
原創之殤,亟待破解的行業死結
受訪者:音樂人盧中強
從《中國好歌曲》首播亮相,到出現在馬年央視春晚節目單上,一個叫霍尊的大男孩成了萬眾矚目的明星。這期間,相隔短短13天。
一首《卷珠簾》,在《中國好歌曲》裏感動得導師劉歡淚水漣漣。而在知名音樂人盧中強眼裏,這也是馬年春晚最好聽的一首原創作品,儘管霍尊模倣日本歌手中孝介的痕跡太重。但毫無疑問,霍尊火了。
當然,《中國好歌曲》本身也很火。“《中國好歌曲》是一個非常正能量的節目,它將搖滾、電音、實驗、布魯斯、民謠、説唱等不同的音樂形式,以原創的面貌展現出來,單調乏味的樂壇好像突然間多了新空氣。”盧中強説。當看到張嶺、馬上又這樣的資深音樂人也出現在舞臺上時,他感動了,“真的,這是一個讓幕後音樂人看著很舒服的節目。”
《中國好歌曲》表現出了對原創的足夠誠意,不過面對流行樂壇的“原創之殤”,一些問題似乎仍處於模糊之中。就像有人高呼,“好歌曲上春晚”是原創音樂的榮譽和勝利,而在盧中強看來,也許這兩者之間的勾連、對接,尚不足以那麼樂觀。他開了個玩笑:“如果説,《卷珠簾》版權費掙了1000萬元,霍尊出場費平穩保持在5萬元一場,那倒是可以説原創勝利了。”
“只見人火,不見其他”,是這兩年國內音樂類電視節目的“特色”,也是華語流行音樂行業的一個死結。歌手火了,商演、代言的價碼火速飆升,這是節目價值的一種最直接的“變現”。不過,諸如盧中強等音樂人,最期待的還是,一首優秀的原創作品的價值真正凸顯出來。
目前,《中國好歌曲》收歌階段推出的音樂作品,在各大音樂網站、排行榜上都是熱門曲目,甚至於已經進入了KTV。在盧中強看來,這個節目已經打通了作品傳播的線上、線下渠道,但關鍵問題卻又不在於此,“如果能夠通過音樂網站用戶的歡迎度、點擊量,與創作者進行版權費的結算,有效反哺音樂行業,才是真正體現了原創的價值。如果‘好歌曲’最終不能將優秀的音樂作品,轉化成優秀的文化産品,頂多也就是‘好聲音’的一個變種而已。”
根據《中國好歌曲》製作方的反饋,節目歌曲線上上、線下傳播的收益,將會在節目結束後與選手們進行具體商談。至於結果,只能拭目以待。
盧中強認為,《中國好歌曲》製作方燦星公司,作為目前最火的節目製作公司和最火的文化産品公司,某種程度上已經具備了針對渠道的議價權,“如果節目的視頻、音頻,針對不同的渠道,他們能夠拿出一個合理的議價體系,搭建起價值平臺,而不是一次性‘販賣’出去,那將對行業有實打實的促進作用。如果本著這樣令人敬仰的態度,那才是真正在為行業的前途鋪路,而不僅僅是讓選手們露個漂亮的臉兒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