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冰《鳳凰》吊裝現場
鑽土機是鳳嘴,安全帽是鳳冠,綁有許多五金工具的玻璃艙是鳳脖,鐵鍬包紮了鳳凰身軀的一部分,鐵皮桶卷成鳳凰的羽毛,掘土機構成了鳳爪,工地護欄布料做成了飄帶。這就是徐冰的《鳳凰》。
有誰見過真正的鳳凰嗎?在神話中,它被稱作百鳥之王。在《爾雅》中,鳳凰被描述為:“雞頭、燕頷、蛇頸、龜背、魚尾、五彩色、高六尺許。”
有誰見過藝術家徐冰的鳳凰嗎?2010年2月的一天,一對放在通州一個雕塑園倉庫裏的巨大鳳凰正被徐徐拆下。它們曾經壯觀地懸在巨大倉庫中,要動用滑輪、腳手架以及100多名工人才能移動。
這一對大鳥構形奇特:鑽土機是鳳嘴,安全帽是鳳冠,綁有許多五金工具的玻璃艙是鳳脖,鐵鍬包紮了鳳凰身軀的一部分,鐵皮桶卷成鳳凰的羽毛,掘土機構成了鳳爪,工地護欄布料做成了飄帶。其中一隻鳳凰昂著脖子,展翅欲飛,另一隻則呈呼應之勢。
《地書》之後,徐冰幾無新作出現,這兩年在國內主要展出的是《木林森》。這一次,他意欲何為?
《鳳凰》與金融大廈的異質同構
“鳳凰是一件公共藝術作品。”徐冰説。《鳳凰》5月將亮相上海世博會,它將被懸挂在世博中國主題館的大廳裏。但在此之前,徐冰的心願是讓它先在北京與公眾見面。“鳳凰的材料都是北京CBD建築工地的廢棄物,它適合在北京展出。”
兩年前,這個項目就已啟動。徐冰説:“公共藝術作品不太好做,我不大願意接。停車場裏的崗亭,沒人覺得不舒服,因為它是合理的,而要是放一個雕塑或別的東西就會顯得生硬。”
這次,找到徐冰合作的是香港恒基集團,他們在北京CBD的金融中心大樓大廳為徐冰的作品專門留出了位置。“一開始想用仙鶴。但香港人有忌諱。”相對而言,鳳凰就好多了,它進入當代藝術的案例並不多,不像龍的符號感那麼強。
鳳凰一隻長28米,一隻長27米;寬約8米,每只重約6噸,體形巨大。這是徐冰目前體量最大的現成物拼裝作品。鳳凰懸挂在空中的視覺效果,既像恐龍時代的怪鳥,又像星球大戰中的飛行器。
徐冰的靈感來自參觀建造大樓的工地,當他看到民工們在未完成的大樓裏爬上爬下時,他捕捉到了當今中國快速成長背後的複雜命題:原始積累,輝煌背後的勞動價值,物質與精神的關係等。急劇變化的中國社會現狀就像鳳凰一樣複雜。徐冰設想過這樣一種場景:金融大廈懸挂的藝術品來自建造大廈的廢料。這種反諷、荒誕卻又合理的表達正是一種“異質同構”。
而評論家李陀則對這種藝術作品能被機構接受更感興趣。他建議徐冰把每天發生的事記下來。他聯想到墨西哥的無産階級壁畫家迭戈·裏維拉,讓資本家洛克菲勒接受了壁畫學派這種形式,這跟藝術史、社會史,以及無産階級和資産階級之間的關係是有關聯的。
事情並非一帆風順。奧運期間,北京工地大樓停工,製作鳳凰所需的廢棄材料短缺。奧運後經濟危機來臨,恒基決策層又接受不了這種怪異風格的作品了。清華大學教授汪暉對此評價説:“在經濟高漲時,這些集團特別自信,所以能夠接受這種帶有調侃性、揭示性的作品。經濟衰退時則正好相反。”
《鳳凰》出自民間手藝
徐冰形容自己,這兩年都在與這兩隻怪鳥“搏鬥”。“從美國回來後就在著手這件事情。”中國環境為藝術家提供了別樣的靈感,“如果是在美國,我做出來的可能就不是這種感覺了。”
MoMA的藝術策展人來參觀後,目瞪口呆,稱“震撼”。但中國藝術家卻有不同的看法,有一次藝術家黃冰逸對徐冰説:“你這不扎了一個大綵燈嘛。”
這種説法得到徐冰認可,“我就是想用一種中國民間的方法和手段來呈現對中國現實的思考”。
原來廢棄物塗脂抹粉後也可以這麼漂亮。徐冰稱,中國除了文人傳統之外,還有一個龐大的“農民思維”傳統。這一傳統構成了中國的民間性。當他參觀正在建造的大樓時,他看到民工們“像猴子一樣跳來跳去,極其熟練”。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此現代化的大樓就是這般“土法開工”、“手工製造”的。
《鳳凰》顯然也是民間方式的産物,這個作品在2010年元霄節出現在墻美術館對面的空地上,這真是一個絕佳的位置:鳳凰的北面是央視新大樓,而西側則是國貿3期高樓。“它就應該在CBD展示,這符合它的來源與初衷。”徐冰説。
徐冰希望這件作品能被收藏家留在大陸,但在“恒基”拒絕後,它被台灣收藏家林百里相中,在北京、上海亮相後,這件作品將永久陳列于林氏的電腦科技集團,全球每4台電腦就有1台出自那裏。
做《鳳凰》的工人如是説
桑慶峰:我覺得《鳳凰》是環保的作品。以前只是把東西做好,現在不一樣了,東西放在上面,對不對,合不合適,都要想。每次徐老師過來看,哪個地方不對,又拆了改一次。反覆拆來拆去,修改,看效果。《鳳凰》翅膀要求一層一層的,我們剛開始做時,沒有一層層的感覺。做這個翅膀大概反覆了十來次。
張銳:好玩的事就是感覺這麼大一個東西,剛開始做沒什麼感覺,但後來越做越覺得有意思。沒有圖紙,就是看著小稿參考著做,互相參考著。一開始誰也沒有多大的信心,改了很多次,越來越有意思。通過做《鳳凰》,覺得藝術是無價的東西。
吳小全:鳳凰,誰也沒有看到過,誰也不知道鳳凰長什麼樣,只是一種傳説。這個作品跟別的不一樣,它以垃圾為主,別的都是成品料。這個比較特殊一點。我以前曾經搞過小東西,我做了一隻兔子,一個獵人拿著槍打那個兔子,然後槍折回來了,槍口面對自個了。就是説不能夠打這個動物。
李佔軍:我負責燈光部分的線路改造,這幾天剛把燈安上。燈光這一塊,有的多,有的少,不均勻,然後我就問他們領導,他們説這個東西就是這樣。就是垃圾做成作品。鳳凰,我就在電視上看見過。來了一看《鳳凰》這個作品,我覺得他們做得挺好的。(採訪/章潤娟)
徐冰專訪
你沒有那個1%,就驅駕不了符號
《新週刊》:《鳳凰》又是個符號性的作品,我聽你説過:符號的使用反而會干擾藝術家的創作。
徐冰:事實上我使用過符號性很強的東西,比如説長城。同時我又很主張使用最身邊的材料,你把它一點點改造,就會對人的思維和慣性有刺激和觸碰。符號性越強的東西越有難度,藝術總是有50%和51%的較量關係,你沒有那個1%,就驅駕不了符號。
《新週刊》:這件作品沒有匠氣。
徐冰:看上去就是這些材料,實際上費了很大勁,如果我不這麼認真,這個東西早就挂在那兒了。現在還有一個破東西擱那兒,實驗品。因為它和最早的平面設計和電腦上做的效果圖不一樣。還有就是節奏感,什麼東西和什麼東西在一起有邏輯、有幽默感,這都是很重要的。
《新週刊》:你怎麼把一個東西做得有質感?
徐冰:藝術家最終的本事,要把思想用一種前所未有的語匯表達出來,這就是語言的貢獻。其實所有嚴肅的藝術史都是記載在藝術語言上有貢獻的人。比如説《鳳凰》的意義,可能就是你説的質感。
《新週刊》:你説過,按照哲學和宗教的態度來生活是不對的。為什麼?
徐冰:因為它不夠樸素、不夠真實,真實的生活就是把你特有的生活節奏、生理節奏給活出來。我後來在想,我怎麼就成了一個現代藝術家,我那麼老實,而且對傳統那麼尊重,我有深厚的學院訓練,一直以學生的謙虛之心對待所有事情,最後跑到前衛藝術的地方去了。但這就是一種真實的關係,我對藝術,總是帶著一種非常謙卑的態度,戰戰兢兢地面對每一次的創作和每一次藝術的探索,我後來作品被認為是現代藝術的結果,實際上是我老老實實面對藝術的結果。
咱們最初的藝術態度,或者對藝術的理解,我覺得是帶有核心性的,就是藝術來源於生活,藝術高於生活,藝術還原生活或者怎麼樣,至少是藝術來源於生活。實際上你一輩子從事藝術的理念,就是最初的被説得最濫的和毫無感覺的一句話,真正地幫助你走到了現在。生活本身走得快,在今天這個時代,它比藝術走得快,特別是在中國,所謂生活就是這個時代,這個時代走得太快了。你一直抓住藝術來源於生活,一直抓住藝術來源於這個時代,其實抓住這個時代,就可以走得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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