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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曾談中國書法之美(下)

范曾談中國書法之美(下)

時間: 2009-02-23 | 片長:00:36:49 | 來源: CCTV

主持人:這位男士。

吳迪(渣打銀行經理):您剛才説寫字叫忘我,心中無利,方能寫好,不知道這樣理解對不對,讓我想起金庸筆下的劍客,手中無劍,心中無劍,方能是大俠。我是一個商人,做銀行的,我心中有利,每天要算我能掙多少錢,那我這樣的人能不能寫好字?

范曾:這是非常有意味的問題。古代的商人有儒商,也是我本家范蠡。他是一個大學問家,曾經做過大臣,他經商了不起。如果講你經商又非常有成就,經商你不是為了賺錢,你經商是為了用你的勞動,在商品的流動過程裏對社會創造幸福,那你寫字又在精神上達到一個境界,這是完全可能的,不要看成是一個矛盾的。

第三個問題,談談中國書法是一個自足的體系。就文化上來講,這個自足的體系非常重要。中國的詩歌從《詩經》到《楚辭》、到漢賦、到唐詩、到宋詞、到元曲,整個它是在一個封閉的一個社會裏形成。中國雖然講一個自足,其實這種自足來源於它的文化的多元。中國因為幅員廣大,所形成的多元文化,來源於遠古時代的、軸心時代的中華民族的傳承。中國在這個自足的體系裏,她沒有真正發動過一次真實的對外的侵略。唐代有過一次,高仙芝,叫他開邊,説開邊是什麼呢,當時西北有很多的少數民族對中原不友好,因此就把它打得遠一點,結果他打到中亞去了。唐朝中央政府講,誰叫你打那麼遠的趕快回來,高仙芝回來了。有這麼一次,為時不長。所以中國從古以來,是個愛好和平的民族。沒有發動過本質意義上的侵略戰爭的一個民族。因此在這個和平的環境裏,她所形成的文化,她有一種自足的、一種存在的意義。自足是不是就是保守呢?不是這樣的。你知道像在唐代,當時波斯、中亞、一直到羅馬,當時羅馬叫大秦,羅馬的文化她都吸納。所以講中為體西為用,這是自足文化的一個基本特徵。現在有些學者提出了西為體中為用,你本身就是黃皮膚是不是,龍的傳人,你怎麼成了西方體?我就要首先問他:西為體中為用,那本末倒置了,我們中華民族的文化你本身吃透了沒有,你看夠了沒有,你還沒吃透、沒有看夠,你就妄自下一個結論,講中國的不要,我們要以西為體以中為用,荒誕。那麼中國書論家提出:古不乖時今不同弊。這個古代的東西和今天不會有根本的矛盾,今天的東西不會從古代接受它的毛病。那麼這個,一個既傳承和發展的思維,已經在這八個字裏體現出來了。我想書法也是這樣。你説書法自足了,那我們是書法家要創新、要創造,怎麼辦?我們鼓勵創造,鼓勵創新,可是有個前提:你本身下的功夫夠不夠。有很多人走路還沒走穩呢,就要快跑,就要跳欄,那做不到。也許你會找到一個觀眾,而且非常欣賞你,就是你自己。在藝術界這樣的人很多,很多自認為大師的就是他自己在稱自己大師。我曾經給一個朋友講,我説有一個人很崇拜你,他説誰呀,我説就是你。

所以講老實説我們現在拿起毛筆來臨帖,才臨了多少遍?朝學執筆暮已大師,天下沒有這樣的奇跡。我現在想請一個是我的學生,內蒙古書法協會主席,蒙古人,可寫漢字寫得極好的何奇先生,來談談他學書法的體悟的過程好不好?

主持人:好,有請。

何奇耶徒(內蒙古書法家協會主席):我們反覆地、持之以恒地不斷地練習一個經典的書法作品,我們可能會達到神似;那麼我們再不斷地、持久地、持之以恒地長期臨習這個優秀的經典,我們可能會走入他的這個書家的精神世界,甚至對他的書法作品更多的理解。王鐸是我們大家熟悉的非常著名的一個大書家,他曾經講過他學習書法是一日臨帖一日應酬,所以才能達到五十而自化。我們又沒有他那樣的才能,所以我自己是一個星期,六日臨帖一日應酬。

主持人:六天每天用多長時間呢?

何奇耶徒:剛才先生説了,我是蒙古人,對於漢文也不是太了解,所以我就時間多一些。大概一天最多的時候在十個小時,少的時候是兩三個小時。

主持人:那一週有四十八小時左右的時間臨帖。

何奇耶徒:對,甚至有的時候比這還多,但這不是絕對的,基本上是保證每天要寫,只要我在家就必須寫。

主持人:那別的事都不幹了,就臨帖。

何奇耶徒:所以我幾乎沒有什麼其他成就,既沒有社會活動,也沒有應酬,也沒有什麼官職,也沒有其他。上完課回來就是寫字讀書。

主持人:是教書法吧?

何奇耶徒:就是教書法。

主持人:就是教書法。

何奇耶徒:對。謝謝大家謝謝

主持人:四十八小時那這個也太多了。

范曾:這個也不多。

主持人:還不多?

范曾:就拿我來講吧,要説工作,每天早晨五點鐘起來就讀書,讀兩個鐘頭吃早飯,整個上午四個鐘頭基本上是要工作、畫畫、寫字,或者寫文章。那麼下午我一般是休息和應答,每週至少工作也在四十小時左右。

主持人:星期六星期天也不例外的?

范曾:一點不例外的。

主持人:節假日都是這樣?

范曾:對。

主持人:這個非常值得我們年輕人學習。

范曾:繼續講中國書法是自足的體系。中國在這樣一個自足的體系之中,必然形成了它對書法歷史的發展的觀念,而這個歷史發展觀念是隨時代不一樣的。有一個大的變化,就是在乾嘉之際,因為樸學上升,什麼叫樸學呢?中國的學人叫考古研究,這個成為一個大的學問叫樸學。樸學上來以後,因此碑刻看得越來越多,因此在這個時候帖學就讓位於碑學。中國現在很多人的觀念,就是沒有走出乾嘉時期碑學的觀念,而碑學觀念的代表主要的就是包世臣的《藝舟雙楫》和康有為的《廣藝舟雙楫》。他認為帖不重要,像王羲之的《蘭亭》它是帖,他需要看原始的碑,看魏碑、看漢碑,魏碑漢碑碑學大興。康有為是一個很極端的人,他認為魏碑沒有一塊差的,魏碑皆好。那麼乾嘉時代這種影響到今天,而且我想書壇上的一些人,也就認為寫得像魏碑就是高手。如果你真正寫得像魏碑,我服了。魏碑真是像康有為講的,沒有一品不好,因為它本身天真,本身質樸,不是因為自己想裝天真,而心裏已經有非常明白的計算。表面裝得很憨厚很天真的人,最令人討厭知道嗎。你們也許讀過莫泊桑的小説,有個比較不守規矩的女人,每次和男的做一些不雅的事情的時候,都説我這是第一次,做少女狀,這種裝腔作勢的是最令人討厭的。現在書法界很多人的字,我認為裝傻。一個書法理論家對人們講,你把你的眼睛蒙起來寫字,一定比你睜著眼睛寫字寫得好。我深深地批判了這種觀點,你們要知道書法藝術、繪畫藝術是視覺的藝術,這個眼睛起著最關鍵的作用。把眼睛蒙起來再寫字寫得怪裏怪氣的,而現在欣賞的標準就是以怪、以醜、以亂、以臟為準,只要你寫得怪亂臟醜就是創意,還會有很多的理論家來分析:這種創意的構成是多麼地奇妙,它怎麼樣表現主義,怎麼樣現象學,怎麼樣符合柏格森的精神學等等,不一而説。其實他們對柏格森什麼他們都不知道,你到一個書法展,大體上看到一個個都認為自己有個性,加起來是集體無個性,大家都歪歪斜斜。你看看一個人走路,你比如講我范曾走路,一定是這樣,這沒有裝的意味。有人走路這樣,東倒西歪,能走出什麼樣子來。東倒西歪,只能説明你體格不健全,心理不穩重。有的是天生的,做協和步,這樣顛,這樣顛,有人寫字也有這個意思。如果講是天真的傻瓜,他這個簡鈍比那個裝天真、比裝傻要好。他天生本來就傻乎乎的,你本來就是個狡猾之徒,眼神裏看出不是東西。

你們到書法展覽,可以看到無數的這樣的作品。如果講中國的書法按這個方向前進的話,中國書法沒有前途。

諸位看看幾張畫:這是《禮器碑》,這個碑用筆好像細秀,可是儀態萬千,很端莊大方,有朝廷命臣之感,像個朝廷的文官,有廟堂之氣,這是《禮器碑》給人的感覺。有很多的碑,比如講 《西狹頌》,開張非常大;這個《張遷碑》很渾厚華滋;陸機的《平復帖》,這個陸機《平復帖》雖然字數很少,可是是一個了不起的收藏家張伯駒當時傾家産而買回來的,張伯駒是個非常熱愛祖國的收藏家,這個《平復帖》他捐給國家了;這是王珣的《伯遠帖》,這是了不起的一個帖,雖然這麼點字是乾隆最喜歡的三希堂法帖裏面的一種。你們知道現在流傳下來的帖,你比如講懷素的《苦筍帖》,我剛才提到的張旭的《肚痛帖》,都是寫個便條,這個便條留下來了,現在成了書法至寶了。懷素寫的《苦筍帖》應該知道,苦筍味道很佳乃可逕來,就像范曾先生喝了杯茶,這個茶很好,寫個條子給人,請你再給我買兩斤一個意思。這種便條它會成為一個千古的傑作,為什麼?寫這個字的時候他很隨便,不經意。書法太過經意不行,太放鬆也不行,要在經意和放鬆之間取一個折衷點。這個是東晉王羲之的《蘭亭序》,這個《蘭亭序》曾經有過爭論:郭老郭沫若就講《蘭亭序》是後人偽托,南京的一個大學問家高二適就和郭老進行了一場激烈的爭辯,在中國書法史上有名的一次爭辯。可是就我看《蘭亭序》應該是真跡,因為《聖教序》是集的王羲之的字,集的字能集那麼多,而且和《蘭亭序》如出一轍。如果講西安唐太宗的墓,如果打開一定有王羲之的字。因為當時唐太宗蒐集天下王字,就像後來宋高宗專門蒐集天下米字一樣。唐太宗他也是非常愛書法的,他的墓裏一定葬著王羲之的字。如果講王羲之的字有大量出土的話,那中國書法絕對要改寫,這個無窮的寶藏我們還等待著。這是顏真卿的《多寶塔碑》,我看這個顏體的書法成為中國書法一個很主要的一個流派,厚重、端莊、而且有力。看了顏真卿的書法,你會精神為之一振,你為人也應當像這樣方正不阿。這麼優美的字一直到今天,我想很難有書法家能夠超越它。有的藝術你要超過它不是很容易的,就像牛頓講科學家:科學家僅僅是在巨人的肩膀上再往前跨一步,這是牛頓這麼一個偉大的科學家講的。那麼我們怎麼又可能講自己還沒跨步,就講已經超越了古人呢,自己還沒臨幾天帖就要創造呢,創造是那麼容易的嗎?我想書法給人的感受應該是多方面的:情緒上的、品格上的、為人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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