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詩人 喬治.歐康奈爾
任何有關“現實”的問題遲早需要將其定義交代清楚。何種現實?誰的現實?是我們個人持有的異於他人的隱秘而具體的現實,還是那可供分享的普遍立場?前者存在著近乎無限的可能,而對於受到後現代主義影響的人來説,後者何其狡猾。我們是否也該談論那些絲毫未被人類沾染的現實?它們高深莫測、不可觸及,而偉大的詩人裏爾克卻將之鑄成歌吟。這便是華萊士.史蒂文斯最著名的詩篇中冰冷的現實,只有長著“冬日之心”的雪人才能完全領略的凍結的、非人的現實。然而,史蒂文斯擺脫了主觀的桎梏,並且堅信這種現實的存在,因它正誘人地徘徊於人類理解範疇的邊緣,詩人應當盡力將其描述,哪怕結果註定是塊拼綴物,難得精確。史蒂文斯認為,我們通過語言和隱喻來想像週遭世界的真實,正如他説,世間“最終的價值即現實”。不管德里達如何否認,史蒂文斯確信詩歌能夠成為“一種依靠文字的揭示”。眼前的世界或許庸俗,遍佈瑕疵與不公,又常常很殘酷,但它同樣也充滿了意想不到的令人昏厥的美。畢竟它是我們最終的所有,不應被傲慢地指責為純粹的影像。史蒂文斯明智地告訴我們:“重要的是要相信。那看得見的和看不見的是相等的。”
儘管現實恍若萬花筒中的窺見,但震憾人類靈魂的藝術的力量終究離不我們所處的境況中最根本的事實,時間、地點或政治幾乎都無法將其改變。我們生於世間,暢飲自身的苦難與歡樂,又匆匆離去,一直被戴著各種面具的慾望所佔有,居於感官和肉體那豐饒的山水之間。
對藝術家來説,保持與有形之現實的聯繫——它的神秘、它的氣味、它敏感的質地、是必要的、確切的。藝術家是物件的製造者,是木頭、石頭、顏料、光、音符或者詞語的手工藝人。一切真實可觸。藝術家的初衷或許會在一開始被某種媒介自身物性的多重阻力所挫敗,但其耐心、韌性、信念和想像力,會在風向適宜的時刻引領製造者超越自己,抵達材料本質與精神的融合。各種各樣的發現就潛伏在此交界處,其間,個人意志與媒介隱秘的生命縱橫交匯,媒介扮演著創造力的導體。因此,語言,尤其當它被賦予密集的詩意和深沉的共鳴之時,會將那難以察覺的非個人的活力乃至整個宇宙的電壓融入寫作。正是這種力量允許個別藝術家暫時超越那不可避免的個人局限,瞬間觸碰宇宙和遠古。這便是藝術所追求的唯一的超越。然而,倘若沒有物質媒介那具體的、反抗的現實,這種超越也就不再可能。誠然,崇高的藝術展示了有形之現實的存在和必然,它應當被細細品味和慶祝,而非輕易地忽略。將其完全拋于腦後無異於肢解隱們實在力量的源泉,並將自身從生活,從它那神秘、誘人的芳香,並最終從藝術中隔斷。正如盧梭所言:“大自然從不欺騙我們,是我們自欺欺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