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色彩激活生命感覺
我們急切地期待著這場跨界相逢的精神成果。中國的“業餘愛好者”與法國的專業畫家的聚合,讓我們馬上會想到界限,文化的、社會的、天性的與習得的各方面的關係,讓我們進而想到對“專業”的近代以來的定義。中國的“專業”畫家歷史短淺,仍處於青春期(所以才有那麼強烈的青春期焦慮症?),歐洲的歷史稍長,出現在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當時藝術家為了創作的自主性而向宗教和政治權力展開鬥爭,出現了被定義為“專業”的獨立藝術家行會,就像比這還要早三個世紀的大教堂的建造者們一樣。跨過“專業”和“業餘”的區隔,當藝術發端於心靈源泉的奔突,文化的、國屬的、年齡的和性別的一切界限就都讓位於感同身受的創作衝動,讓他們在這個《天性的力量》畫展上相遇。
方索在2005到2007年期間曾被西安美院和東北師大美院聘為色彩教授,這使他有機會與中國的年輕學子長期相處,一起創作、互動。他從藝術和詩歌進入中國古代的宇宙精神,先是在唐詩中強烈地體驗到自己身臨其境的親和感,繼而欣喜地發現古代漢語中豐富的色彩詞彙,專門探討唐詩中的色彩運用(感謝關鍵詞搜索)。回到巴黎後他開始了繪畫中的色彩實驗期,發表了《遊牧色彩》的專著,試圖在色彩的全部複雜性中探出個究竟,同時又隨順感覺而行,讓手中的筆信馬由韁,創造了這次展出的以《色境》為題的系列作品。
與唐詩及唐代人物畫中豐富的“染色感覺”相反,方索驚訝地發現他的中國同行那麼經常地使用灰色和褐色。他當然懂得“墨分五色”的精緻,懂得今天藝術家針對紅光亮而採用黑白灰的那種“主動的文化選擇”,理解其中獨有的歷史性和顛覆意義。灰色可以是蔑視,白色可以是解構,黑色可以是反抗。政治被閹割,藝術頑強堅挺!當人性被公然踐踏時,中國藝術家裸奔以喚醒麻木,讓藝術擔當道義,捍衛生命的尊嚴。眾所週知的另一個例子是畢加索,一個非政治的藝術家,1937年創作了偉大的壁畫《格爾尼卡》,譴責納粹德國支援西班牙佛朗哥政權對格爾尼卡城進行的人類歷史上的第一次“地毯式轟炸”。
然而藝術不止于批判和顛覆,當反抗的憤怒使藝術家拒絕為粉飾虛假和諧去生産宏大的應制之作時,卻仍然可能被拴在同一個話語符號的陷阱之中,終究難於回到真正的精神自由的創作空間。而且即便是在最悲情冷峻的清醒中,黑白灰也不足以激勵生活,也有可能變成逃避酷烈專制的犬儒託詞;拒絕本身也並不就一定是創造行動,也可能變成另一種狀態的冷漠。這不幸地成為一種中國藝術界的真實。方索執拗于顏色,因為“現存最古老的生物都曾通過改變顏色而自強不息。四十億年後,顏色讓我們重生,康定斯基在俄國農民那裏發現了,而我在陜北農民那裏看到了”。這也是他為什麼為譚平和蔣巍濤的色彩實驗和探索而欣喜,登門拜訪,交流心得,告訴譚平他特別喜歡他在作畫時對色彩微妙變化的關注。年輕畫家蔣巍濤與方索通信探討色彩,寫到:“當我看到我的作品中的色彩呈現出一種‘狂歡的悲劇’時,我便滿足了”。在這裡不同國度的畫家分享著跨文化知音的愉悅,形成色彩在心靈中的自然共鳴。
藝術是個體精神的自由舒展和沉靜涌現,以韻律和色彩,不論是具象的還是抽象的,去激發和滋養人類的崇高情懷。需要勇往直前和退而遠瞻,去體驗人與宇宙的共融,其途徑可以是忽略定義、分類或系統化的自發性,也可以是有意識的跨學科的學術互動。方索不僅是一個凝視海藻的藝術家,久久地觀察退潮後灘塗上覓食的鳥群,他也是歐洲藝術與數學協會和法國色彩中心的會員。藝術家與科學家的跨文化相逢,使他們超越局限,走出簡化的因果關係思維,進入複雜性思考。而《天性的力量》讓不同特色、種類的藝術創作者跨越界限,進行一次全新的精神對話;令不同領域的觀賞者體驗新奇,探尋深意。或許在灰色的現實中,添上幾點好奇的色彩和以別一種方式活著的探險勇氣。
(于碩 2013年7月23日北京)
于碩:跨文化人類學家 | 香港理工大學中歐對話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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