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仃
1936年我十七歲,因參加進步活動入獄,剛從監獄出來,一無所有,靠畫謀生,但屢被一些漫畫刊物退稿。當時的上海作為中國的文化中心十分活躍。我在北京見到張光宇畫的《十日談》,憑直感相信他是一個富有正義感的藝術家。他的漫畫政治性很強,專攻打偶像。主要矛頭直指蔣介石和日本人,很有勇氣。手法模倣珂弗羅皮斯,醜化對象好極了,很有裝飾性。與張光宇思想和趣味投合的自我感覺,使我開始向張光宇辦的漫畫雜誌投稿一試。我將《買賣完成了》和《春劫》兩幅漫畫配上一篇短文一併寄給他後,也並沒把握。一天,我在南京的開架書店裏偶然見到這些畫出現在張光宇辦的雜誌上。張光宇為這組畫制了銅版,並加標題列在“全國漫畫名作選”內。張光宇一次給我十五塊銀元的稿費是我給報館畫畫的月收入的總和。我敲開了張光宇的門。葉淺予即是看了這組漫畫後知道我的,我們在南京偶遇便一見如故。魯少飛也來信約我為他主編的《時代漫畫》畫封面。繼我的《皇恩雨露深》和《同志》等作品之後,我在“時代派”的雜誌上又陸續發表了一些漫畫,竟有三十塊銀元的稿費存在張光宇處。抗戰爆發後,我到上海,由同學韓烽陪同找到時代圖書公司。張光宇一見我,就從裏屋高興地迎出來説:“小鬼!我還以為你是東北大漢,原來是個小張學良!”當晚他打電話約來葉淺予、魯少飛、胡考等人相聚通霄。當時張光宇是時代圖書公司的經理,更是中國漫畫的奠基人,很有名望。第一次見面,他卻是這樣平和爽快。
後來,我加入了“漫畫宣傳隊”。張光宇的時代圖書公司倒閉,所有的刊物也停了。漫畫宣傳隊由葉淺予領隊,成為堅持在上海的魯少飛所辦一份小報的當然撰稿。幾年後張光宇從香港到重慶的消息,是我在延安知道的。我和胡考正商量出一本《新美術》,覺得應該有張光宇支援,就從延安趕到重慶投奔張光宇。儘管從延安去的人都帶有某種“危險性”,張光宇並不避嫌,熱情地接待我們,對出《新美術》推動美術事業的想法也很支援。不想此時“皖南事變”,形勢開始緊張,周恩來派新華社的一個聯繫人來囑我與羅烽、艾青等決定回延安的人動身。我跟光宇不辭而別。張光宇又去了香港,與在港美術家成立了“人間畫會”。廣州解放時,他組織“人間畫會”畫了一幅十余米高的巨幅毛主席像。《這是一個漫畫時代》也是他在香港編輯出版的。
1949年以後,我才第三次見到張光宇。他有幾方面的重要貢獻。一是參與了國徽設計。他參與提出的一些設計意見,如不同意梁思成先生以“璧”為基本形象而堅持以天安門為基本形象的構思,直接得到周總理的支援 。張光宇、張正宇後來還參與了《人民畫報》和《人民日報》的改版工作。我到中央美術學院後,逐漸對圖案係僵死的“寫生變化”及因襲法、日、蘇的洋教條不滿,希望能在教學中輸入民族民間藝術的活力,支援者寡。幸好張光宇等一批藝術家應廖承志之召從香港來到北京。張光宇受聘做了中央美院的教授,給我精神上莫大的支援。他與我果然志同道合,也認為應該強調中國畫的基本功和民族民間藝術的修養。可是這方面並沒有教材,我們便決定採用“直觀教學法”,利用北京文物集中且豐富的條件,把學生直接帶到故宮、五塔寺、法源寺、法海寺等地去上課。我決定把面人湯、皮影路、泥人張請進大學講臺,張光宇也舉雙手贊同。當時,文化部為籌建工藝美院撥款十余萬元,我們用部分經費從西湖營、魯班館等地購得大量明式傢具和民間刺繡,補充了工藝美院的資料。基於對民族、民間藝術的共同熱情和趣味,張光宇和我在參與組織第一屆全國民間工藝美術展覽會時,合作得也很愉快。工藝美院成立時,我在萊比錫。張光宇名義上已轉到工藝美院,但他和周令釗、黃永玉、夏同光很久未去報到。1958年 ,文化部派我到工藝美院,張光宇也來工藝美院報到了。他提出要辦一份雜誌,弘揚中國的裝飾藝術。支援者有徐振鵬。這份雜誌即是《裝飾》。第一期張光宇親自為封面設計了標誌和刊名字。在中央美術學院的教學改革和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的院係調整中,張光宇始終以他的聲望和影響,發揮著積極的作用。當時我就知道,搞壁畫很有出路。壁畫實際上就是裝飾藝術。張光宇很支援這個想法,我們便成立了壁畫工作室。他曾為政協禮堂畫過一張壁畫稿,是反映“大躍進”的,約有三四米長。可以説這是最早的一幅現代裝飾壁畫。
1963年,張光宇到青島患腦溢血,中癱不起。我從去南寫生回來帶作品給他看,他還關心地説:“張仃呀,你也不怕被批判呀!”張光宇由重病到逝世,造成美術事業的巨大損失。這首先反映在學院曾由他操持過的工作上。
張光宇從事的方面很多。他不僅是漫畫的奠基人,在插圖、黑白畫、電影美術、舞臺美術上有很深的造詣,他也是搞色彩的一位了不起的大師。全世界都知道《大鬧天宮》,卻不知道人物造型的創作者是他。他在美術領域的方方面面播撒了裝飾藝術的種子,開創了裝飾藝術的學派。丁紹光等人在國際上取得的成就説明這一學派在世界範圍的影響和發展。我個人認為,如果我們中國畫可以因為有李可染先生而榮幸,那麼,張光宇先生的裝飾藝術則是亞洲人的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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