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王璜生
SS=肖恩•斯庫利(Sean Scully)
WH:斯庫利先生,很早以前我對您的作品便很感興趣。作為一個抽象藝術家,我覺得您的作品很有內在的力量,畫面具有很強的結構感,一層層的色彩和充滿運動感的筆觸,有一種力量從畫面的內部發射出來,同時也體現著物質世界、自然世界本身存在的內在結構和力量;您的攝影作品,例如阿倫島上的石頭墻那組照片,讓我們加深了對您繪畫作品畫面力量結構和內在關係的解讀。
説到這裡,我突然想到中國的傳統藝術及文化,同樣對自然和人與自然之間關係的高度關注,所謂“天人合一”即是從自然世界中獲得生命的平衡。您作品的力量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源於自然,並通過色彩、結構、筆觸和過程予以表達。
肖恩,您是否對中國傳統藝術,或任何種類的中國傳統文化感興趣,並有較多的接觸?
SS:當然,我和很多人一樣,曾經遠遠地看過中國文化。我認為這是一種既優雅又實在的文化,而它優雅中顯出的實在是最令我感興趣的。通過25年中國功夫的練習,我了解到另一個概念,那就是只要準備好了,看準了就集中精神地出手,不能三心二意,猶猶豫豫、斷斷續續地做事情。我想去做一件事,就代表著我準備好了,如果沒有準備好,我就不會去做。
WH:得知您學習過武術,我感到很意外也很高興。從觀看您大量的作品,我得出印象,您是一個喜歡讓自己擁有決斷力的人,並努力獲得這種力量。我看過您工作中的錄影,您在其中看起來確實行動很堅決。每個筆觸,每塊色彩,每個涂層,出手都非常肯定堅決。
SS:我攝影作品中拍的石頭墻也是注重表現這樣的一種精神。這些墻在愛爾蘭,並且都是用“不尋常”的方法建造的。當築墻工人添上一塊石頭,他們會敲這塊石頭然後聽發出的聲音。這聲音會告訴他們石頭放的位置正確與否。他們不是對著石頭看來看去,而是直接敲一下,只要聲音對那麼石頭的位置就是對的。我非常喜歡這種擁有敏銳直覺的感覺,它使得感官超越了工具。
WH:這讓我自然地想起您在畫中運用結構的方式。您剛才提到的,這些築墻工人利用聽覺來做判斷,讓我立刻想到了您作品中運用結構的方式,無論是顏色的結構還是畫面的結構,都體現著直覺的敏感。
SS:我認為所有的人類都有一種感性的直覺審美,因此我喜歡非常簡單的形狀、事物和結構,所以我拍攝的往往是簡樸的房子和簡樸的磚石。我認為這些事物有著最為動人的結構,因為它們雖破舊卻又顯得很崇高。我在畫中也運用這樣的元素,因為我想運用普通的、大家都了解、都能感知的東西。
WH:確實,我想這直接和你的認同取向有關,是崇高還是平凡,平凡中的崇高,就像您一篇文章的標題説過的。您對處於自然狀態、簡單、謙遜的事物有著嚴肅的關注,並能發現其中蘊含的內在力量。我覺得您有一種極為深入的反思,而這正是靈感的一大來源。我覺得這與中國文化很有共通性。
我們剛才談到了武術——中國功夫。中國功夫還有另一種形式叫“太極拳”,“太極拳”正是用輕柔的動作傳達力量、以柔克剛,以此找到內在的力量所在。傳統的中國水墨畫也往往是在追尋和表達這樣的一種力量,正如他用柔軟纖弱的毛筆來表現自然的偉岸和力量。
SS:是的,我完全理解。這不僅是一個關於事物外觀的問題,而是關於事物的外觀當中蘊含著什麼。我很喜歡你描述的中國畫的感覺:它的樣子看起來很謙遜,但是實則非常有力量。我試圖創造出非常簡單的事物但同時賦予其深切的情感,並且我認為對我而言這樣才能創作出最有深度、最動人的作品。
但我還想提到的一點是,我的畫很受小孩子的歡迎。在學校有很多很多班級裏面的小孩子會模倣我的作品,因為我的作品簡單易懂。在某種意義上我的畫都是有“錯誤”的,而孩子們知道怎樣改正這些錯誤。
WH:今年底您將在中國舉辦大型的作品回顧展,並在幾個重要城市及美術館巡迴展出,我們非常期待。那麼,我想先了解,這次展覽有什麼特別之處呢?
SS:對我來講特別之處在於,這次是在一個仍然充滿活力的文化中進行展覽的,我對此感到很興奮。在一個已經疲態倍顯的文化結構中進行展覽有時讓人也很疲勞。藝術的能量總是來自於——像英語中説的——“意想不到之處”。你總是猜不到你會從哪得到能量,並且我認為開頭是藝術品的關鍵,因此我對於和中國的互動感到非常、非常興奮。
肖恩,我想請問您能不能談一下王璜生一開始提出的一個話題,也就是自然對您作品的重要性?
SS:我想我運用的其實主要是極簡派藝術的樸素感和城市構成的方式,這是一種基本的結構,我們在電腦上也能看到這種結構。我的作品主要由這種畫面構成,但我也從自然中獲取靈感。我把自然的色彩、活力和外表融入作品,所以可以説我的畫是高度抽象的風景畫。
WH:您是否能談一下您是通過怎樣的方法和過程從自然中獲取能量呢?
SS:我想是通過我的態度和我與世界聯結的方式,這是很直接的。我是一個極度敏感、跟隨身體直覺而感性的人,並且有一種堅持不懈的精神。所以我基本上是將這種聯結和精神結合起來。當然,我一年中有一部分時間是住在德國的大自然。我住在森林裏。我與森林的聯結很強烈。所以這種感覺必然會進入作品。
WH:很有趣。您曾提到您受羅斯科、蒙德里安和馬蒂斯等的影響很深。我想問的是這三位藝術家是以何種不同的方面影響您的?
SS:蒙德里安從畫自然和風車,到創作幾乎是無生命的抽象畫,這一轉變對我而言很有趣。羅斯科當然是一個神秘主義者,他曾是那個年代的優秀畫家,但我發現他作品中的畫法總是很被動,這一點使他生命最後出現了問題。我的論文寫的正是馬蒂斯,因為他對我而言很有趣。一方面他是保守的,另一方面又是激進的。我想補充的是,馬奈對我而言也很有意思,因為馬奈一腳跨在過去,一腳跨在未來。在他那個時代裏顯得比其他畫家更保守,但現在卻成了大家的最愛。所以,他畫著看似過時的畫作,實則卻是帶著十九世紀前進。我認為這非常吸引人。
WH:這真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話題,這種距離感和獨立性使一個藝術家能站立於他們的時代,並對未來産生影響。
SS:是的,在當代世界既保持開放又能自足,這是一種複雜的組合。我朋友曾經説過一句話,他覺得我能夠理解,這句話對我影響十分深:“一個中國師父説,你要讓成功的想法遠離你,它們才會再回來”。
這對我自己的教學影響很深。我以前一次又一次地和學生説,“你們想做花還是蜜蜂?如果你想做蜜蜂那你不該畫畫,這裡不是你該待的地方。你得做一朵花。花不能到處飛,但它們本身就吸引人,它們讓別人産生嚮往。”這種自信是一個神秘的事物,它複雜而難以説明,但它是來自一個人的力量和他對世界的愛。我對世界有著深厚的愛。我想這是最關鍵的。
對話人簡介:
王璜生
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館長,曾擔任廣東美術館館長。他曾在國內外策劃眾多展覽,並在藝術和攝影領域,著作豐富。他本人也是一位藝術家,他的作品被倫敦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等眾多藝術機構收藏。
肖恩•斯庫利( Sean Scully)
1945年出生於愛爾蘭都柏林,1975年移民美國;現在創作和生活于美國紐約、西班牙巴塞羅那和德國慕尼黑。肖恩曾就讀于克羅伊登藝術學院與紐卡斯爾大學,1973年獲哈佛大學研究生獎學金,1983年獲古根漢姆獎金;2003年榮獲波士頓麻省理工大學和都柏林愛爾蘭國立大學的榮譽學位。肖恩•斯庫利於1989年和1993年兩次獲得英國“特納獎”提名。
肖恩•斯庫利曾在超過150家世界頂級博物館和藝術機構展覽並被永久收藏作品,包括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倫敦泰特美術館、巴黎蓬皮杜藝術中心、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MoMA)、德國路德維希博物館、倫敦維多利亞阿爾伯特博物館、蘇格蘭國家博物館、瑞士伯爾尼美術館、馬德里索菲亞博物館、紐約古根漢姆博物館、澳大利亞國家美術館、英國文化協會、日本名古屋市立美術館、 華盛頓史密斯美術館、洛杉磯藝術博物館等等。美國費城美術館設有永久的肖恩•斯庫利館,西班牙巴塞羅納的肖恩•斯庫利美術館亦在建中。
斯庫利現任普林斯頓大學客座藝術教授、慕尼黑造型藝術學院教授;並在紐約切爾西藝術設計學院、倫敦金匠藝術設計學院、紐約帕森學院任教。
作為在世的最重要的抽象畫家和國際藝術大師,肖恩•斯庫利被著名哲學家和藝術評論家阿瑟•丹托評論為“屬於我們這個時代最重要的油畫大師之一”,亦被《金融時報》評論為“與歷史上那些用繪畫賦予人類愉悅感、探索人性重要價值的藝術大師並駕齊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