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草圖(繪製)、製版(刻板)、印刷(印製)為過程而産生的作品,稱為版畫。這一方法及其作品演化成龐大的一種藝術媒介與類型,它成為連結歷史與當下的一個特殊媒介,也是當代各種藝術語言可以交匯與對話的仲介與對象。傳統上,版畫為看作是單一的畫種,但從版畫在今天的發展來看,它已經大大超越了以往的概念,即便版畫本身的創作也發生了改變。今天,重新對版畫進行審視與研究,將大大地拓寬今天的藝術的思辨性。
原始性
任何時候隨著時間和地點的改變、隨著歷史情境的變化,使我們不得不重新認識與解讀世界的諸多事物,我們又在這種重新認識中去拓展思路、改變看法、加強理解。對於版畫,即是這樣的情況。在今天的印象裏,版畫就是版畫,是一種既成的形式,甚至在一定的時候裏被看作藝術的輔助手段,以為無法與油畫、雕塑、水墨這些類型相比。
事實上,從版畫在今天的創作思維來講,它與當代的整體的藝術觀念密切關聯;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在整個藝術的歷史輪廓裏,版畫是最古老的藝術手法之一,它與雕刻密不可分。遠古的岩畫都有雕制、刻製的痕跡,中國的青銅沒有刻製,就無法製作那些恢弘的器物。如果僅僅把雕版印刷當作版畫的源初,只是從印製(print)這個後序工藝來確定版畫的起源,會使我們無法找到“刻”的來源。但是,在今天,版畫對“刻”的強調和追溯,已經打破了版畫僅僅是印製的結果的這一概念。如現在的藝術家直接在木板上刻製,作為唯一性的作品,是以刻版本身來作為獨立的作品,這就與印製分離開。版畫中的“刻”成立獨立的語言元素後,對“版畫”的實質和意義的理解就有了新的必要和可能。
為什麼談原始性?這是重新理解事物的特質所需要,也是從不斷疊加的知識系統裏再次回溯到它的原初來深化理解所需要。這就像現代主義藝術的發生、發展那樣,需要回到原始一樣,去除在歷史長河裏逐漸附加的東西,不斷在回溯中去透析它的其他特性,為現在的認識提供資源。哲學的研究和深入都是在切入當下中向過去回溯,追到始發站,再來辨識後來的發展和問題。
直接性
如果我們探討版畫的原始性處於怎樣的情景,是為了廓清它的歷史輪廓以及來提示給我們今天如何再次確立版畫的特質,那麼,“直接性”這一概念的討論則是為了理清版畫在現代史上的幾個方面。魯迅倡導版畫,與它在中國特定環境下的特殊性有關:它用樸素、表現、醒目的形式刻畫形象,可以迅速地大量印製出來,便捷、直接地反映故事、主題;語言上,去除複雜的印製程式,追求圖像的簡明而要,黑白對比強烈,故而稱之“直接性”。
如果拓寬來討論,直接性指創作者與媒介的關係,那麼在雕塑中,作者與材料的關係也是直接的,在繪畫中,畫家使用畫筆是直接落筆在畫布畫紙上,無須仲介過渡,也是直接的;相反,版畫的最終呈現需要印製,需要通過不同的印製工藝和手段而出現不同的效果,就此而言,版畫是過程藝術,是非直接藝術。那麼,“直接性”又該如何成為版畫的獨特特點呢?在今天,提出“直接性”與版畫的關係,又如何去深化其含義呢?
手工性與刀工
這樣,我們就將視線落在了版畫的核心:刀、刀工及媒介上。版畫如果不是不同刀、刀法與不同媒介(木版、銅版、石版、絲網等)的對話關係,那它如何成為版畫?事實上,刀鋒的尖銳、頓挫、纖細、粗糲、曲折、圓潤、細密、繁複、緩慢、急速、簡單、複雜等等,構成了版畫語言的特徵,是刀的刻才在媒介上留下了痕跡。我們當然可以説,這些痕跡帶有刻製者的身體特徵:勁健、孱弱、猶豫、激烈、輕緩、喜悅、忘我等,所謂刀工體現了身體性,痕跡傳遞了情緒和意念。這是我們最直覺地認同版畫的地方。
但留存痕跡不是唯有刀工,世界萬物有諸多的痕跡和形式,當我們將版畫視為過程藝術,是與印製有關,那麼,版畫的邊界無疑被打開了。藝術家通過拓印,無須自己手工刻製,就可以觀念地印製各種痕跡。這也是我們討論版畫的特性時,不得不展開的地方。由此,刀工也不成為版畫的唯一特徵。
隨著印刷技術的新發明,特別是照相術的發明和數字技術的出現,版畫的印製又有了新的方法,形成痕跡的手段又産生了更多的方法。這些技術和方法應用到印製上,這些印製品算不算版畫?無疑,版畫的概念再次遭遇解構,也因為此,版畫的認識又拓寬了。
印製與複製
版畫在中文裏強調了“版”和“畫”的概念,而在英文裏則是print,強調了印製。版在古代漢語裏自然可以聯繫到雕版、木版這樣的印製概念,但當代的版畫卻不都是畫出來的,其印刷、印製的成分會更多一些,從後者的印製(print)去看“版畫”,它強調的不是“畫”,而是印製,這樣,版畫的過程意義就突出了,這也是為什麼現代的畫家喜歡借用“版畫”的印製來拓展他們的作品的原因。因為通過現代的照相或數字掃描製版,能夠將任何的油畫、水墨作品都可以轉換為版畫。這裡面就沒有直接在媒介刻製的過程,也不再有刀的痕跡,而是其他繪畫媒介的語言特點,但印製的複數性意義卻顯現了出來。
過去,只有版畫(無論哪種版)製作好之後可以大量印刷來複製,因此複數性是它的特點之一,但在今天,有了照相術和數字技術等新的印刷技術,油畫、水墨被複製不再是障礙,完全做到了與原作的無縫對接。唯一的區別是,版畫有一個原版是刻製的,而油畫水墨有一個原作是繪畫的,但版畫是直接在承印材料上印製,而複製是通過珂羅版、絲網、機器列印等來複製。這樣的印製品,如果不加編號,與印刷品沒有差別,但限量版加以限定後成為複製版畫。就複數性而言,攝影作品也具有,數字作品也具有可複製性,因此,再説“複數性”是版畫的特點之一,又強差人意了。
再確立:刀、痕跡、印製與當代觀念
那麼,討論到這裡,我們該如何總結版畫的獨有特質呢?或者説,哪些是隨著時代的發展依然保持了它獨有的特質呢?而且這種特質在今天還能煥發新的意義呢?
顯然,其他類型的藝術可以共用的特徵不能算作版畫獨有的,我們用還原法來揭示最基本的事實。回到事實是當代思考藝術的一個落腳點,它的要點就是去除沒有意義或者已經陳腐的附著概念和認識,今天的藝術更像哲學概念的辨正與論辯一樣,也是不斷在思辨藝術與非藝術之間來推進藝術的。對於版畫的認知,也是如此;當我們將刀(刀法、刀工)、痕跡以及多種多樣的印製看作版畫最獨有的語言特徵後,以今天的藝術觀念再來看它們,它們不再僅僅是工藝和手段,而本身就是藝術的形式和表現。這種版畫的天然特徵恰恰契合了當代藝術的諸多形式與觀念,它們既可以是形制上的,也可以是材質本身的混用,也可以是幾種關係的交叉應用。事實上,當代的國際版畫已經在深入地探索這些關係,並沒有限于傳統的寫實圖像構成,相反是在痕跡的多樣化、印製效果的豐富性與特殊性做文章,使得當代版畫煥然一新,不拘一格。
從中國近些年的版畫創作上也可以發現這些趨勢和現象,這既是現代主義藝術觀念的影響使然,也是重新發現版畫的屬性和特質使然,特別是非圖像化的創作勢頭會越來越明顯。後者恰恰是發現當代版畫意義的新開始,也是版畫作為一種語言的思考方式所顯現的。
至於版畫所包含的圖像意義或社會學意義,並不是版畫的語言特質,所有的當代藝術都會發生這樣的闡釋,以此不能獨論版畫。而論版畫,必然不離開刀、痕跡與印製(印刷)這三者的組合關係,由此形成了自身的語言哲學,非任何其他類型媒介藝術相比。但在語言之外,今天的藝術又常常涉及如何思考世界以及如何表現,其差別之大並非是版畫與油畫、水墨那樣的差別,而完全是思想力度的差別。這當然是要另一篇文章去討論了。
(文/王春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