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節-向京的世界》
不知道是不是每個人的成長都是一次痛苦的體驗,也許是經歷平坦的我太過矯情,無望、掙扎、灰暗、傷害這樣不光明的詞是我想到青春時馬上冒出來的。回想年輕時的我也是個極不好相處的人,還好在瘋狂的邊緣(其實大部分人都不會真正地發瘋)有機會把它轉化成了時強時弱的力量,就有了我斷斷續續的作品和進步。在有限的人生遭遇裏,我還是很感謝自己度過的所有歲月,我的意思是無知的我用身體的全部感官來體會感知我所遭遇的,而不是像現在的一些孩子更多地從書本、電視、影碟、網路裏獲得情感的經驗與歸屬。
我想所有從學院畢業的藝術青年,都經歷過對學院體系的離經叛道的痛苦歷程,學院教育給人的益處是提供相對集中的環境接觸藝術理論和技術訓練,壞處是這些數十年不變的藝術理論和技術體系已經成為學術腐敗,單一而頑固地同化我們的認知,我們在其中卻不察覺。中國藝術教育的技術訓練是出名的,給我們一手好活之外,也讓這種單一審美的技術成為桎梏,藝術本身的問題沒有得到討論,至少在學習期間環境是不可能給你這種討論機會的。
所以每個人的藝術生涯開始應該就是從學院畢業的那一刻,而多半人在那一刻已經註定失敗了。少數人在剪斷臍帶的時候慢慢學會自我成長。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末,當代藝術已經蓬勃發展,大家都拿出“革命者”的姿態衝鋒陷陣,對於傳統藝術傳統觀念的對抗是基本態度,那時流行對於所有傳統形態的藝術都統統摒棄。“繪畫死了”,雕塑甚至沒人提起,裝置、影像、圖片、行為這些概念都是新藝術的代名詞,不做這些都不叫做“當代藝術”,我一個要好的師姐在看過我一批新作後好意告訴我,你的感覺非常好,但現在不要再做雕塑了,這個太傳統。我有點茫然,又不肯輕易就範,我理論上覺得藝術是沒有限制的,觀念和系統的更新更重要,而不在於形式,在這個意義上,什麼樣的形式都可以成為表達,否則簡單地用進化論的觀點看待藝術,藝術恐怕早就要走到盡頭了。雖然我不是一個執著于雕塑本體的人,雖然我堅持雕塑的製作方式並不見是出於對手工的熱愛,雖然藝術只是我試圖證明什麼的一個過程,但我還是一直做著雕塑,一做就是十幾年。的確,我想證明藝術始終擁有脫離強大的闡釋機制而成立的屬性——一種可感知性。
完整地看我的作品,雖然同是具象雕塑,作品其實跨度相當大。“她們”是我人生經歷中不同階段做的,類似用作品做年終總結,往往是自我梳理與見證的過程。人生總會遇到困惑的問題,就會去思考,藝術家有幸用創作思考,有些問題在過程中就迎刃而解了。
那天我陪我媽從錢糧衚同往三聯書店走的路上,媽指著隆福醫院的牌子説,你就生在這兒。這個地方距離我後來上學的美院附中只有幾步之遙。十六歲到二十歲在美院附中度過的時光在我的記憶裏是人生最美好的歲月。對我影響最深重的應該是整個八十年代,八十年代中期我稀裏糊塗考取了中央美術學院附中,那時的附中在美術館旁邊的隆福寺隔壁,和老美院一樣有由早年蘇聯專家設計的天光教室,以後恢復招生,前面已經有三屆,第一屆有韋蓉、孟祿丁、尹齊,第二屆有劉小東、趙半狄、喻紅,第三屆只有13個人,可出人才最多,有洪浩、蕭昱、申玲、王小帥,中間又空了兩屆,到我們這屆憋了兩年一下子招了三十多個學生,時代這個時候突然有了很顯著的變化,記得前面幾屆的學生留下的照片都是穿著一水兒的當時叫做板藍板綠的幹部服,最多像喻紅這樣穿個白襯衫紮在長裙裏就算是太洋氣了,到我們這屆(1984年入學)已經知道穿燈芯絨褲子小西服了,我們從入學到畢業也是從穿衣的潮流到國外思潮的涌入速度最快的,那時靠的不是資訊的積累而純粹是饑渴,從無到有的一種窮人對富有生活的全部想像産生的加速度。這是天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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