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明正説,“《咔嚓》系列反映的是膠片向數位轉換後,圖像取代文字,快門的聲音從左思右想的結果變成了咔嚓咔嚓的噪音,我們的大腦也變得簡單膚淺”(見范明正自述)。從另一個層面理解,當時間與空間凝固在那指尖的快門時,“咔嚓”一聲,一切都記錄了,當人們回味的時候,那些照片只是回憶。然而回憶是不準確的,誰能夠依靠回憶來重塑真實呢?當後人翻出發黃的照片時,不朽或許已經發生,因為不朽總是連結著死亡,這些發黃的照片能夠説明什麼呢?或許它們能夠訴説的除了影像留下的圖像外,什麼都沒有,那些曾經存在於真實中的圖像,此刻變成記憶,變成懷舊。這是一種公眾的記憶,攝影者已經消失,懷舊的同時,真實已不再重要,或者説,不需要真實了。卡夫卡説過,這種自動相機並沒有使我們的眼睛變得複雜,只是給予我們一種更簡化、更荒謬的瞬間視覺而已(見《住在巴特、桑塔格、本雅明的照片裏》,章光和著,廣西師大出版社2004年第一版)。現實的生活現象是紛紜複雜的,如實記錄生活,不過是照相師的手藝。人類的感性認知方式是隨著人類整個生存方式的改變而改變的,而人類生存方式的改變,視覺文化的圖像化則是科學技術發展到一定歷史階段的必然結果。在日常生活中,我們總習慣於把技術看作達到某種目的的工具與方法,其實還應從人類生存方式的高度來審視技術對人存在的意義與價值,這是因為技術在不同的歷史階段會造就不同形態的文化與藝術的審美方式。正如水車與磨坊是農耕時代的象徵,蒸汽機與煙囪是機械時代的象徵,資訊科學和生命科學是二十一世紀的象徵。在當下,虛擬圖像的出現改變了原本與摹本的關係,直接導致對藝術的膜拜與崇敬感的消失。膜拜與崇敬往往是與唯一性、稀缺性等聯繫在一起的,由於在虛擬圖像中不存在原本與摹本的嚴格區分,這種審美特性也就不復存在了。藝術成為人們隨意瀏覽的對象,展示性與消費性成為它自身存在的主要依據。如果説古典藝術主要是時間性存在,那麼當代藝術則是一個空間性存在。前者注重觀看的閱讀,在咀嚼、品味、把玩的過程中,追求一種高遠、沖淡的人生境界;而後者注重的是瞬間體驗,在轉瞬即逝的圖像面前,不再以一種怡然自得的心境來審美,瀏覽取代了靜觀,直覺取代了沉思,在審美理想上追求對視覺的衝擊力、震撼力。這種審美觀念和方式是當代人生活節奏、生活方式與觀念在藝術領域的典型體現。那麼,范明正這一系列作品中的“鏡頭”所發揮的視覺還原功能和在水中的姿態,最大限度地保存了現場感。攝影者與物像間細微的交流和時間概念的變化,也在同一個畫面中得到了充分自然的表現,從而把藝術家對於角色的主觀干預隱藏得更加深而不露,並且過多地使用特寫和近景,可能給觀眾造成了一種強制性約束。藝術家的視像應當是他選擇現實而不是改變現實的結果,這種選擇所以同樣能産生藝術是因為范明正挖掘出經驗的、現實的對應和相互關係。類似于視頻上的畫面,一般不應代表另一個全新的想像的世界,而是代表作為其本原的那個世界。正如范明正在自述中所強調的“我的作品迷戀于氛圍和情緒,常常將多重的圖像技術複合在一起,在重重疊疊的視覺轉換過程中尋找自己的藝術創作問題”(見范明正自述)。
范明正 《咔嚓系列之六》 布面油畫 150×220cm 2011
因此,范明正的油畫創作的語言方式和深入性、完整性與當代藝術日趨平面化的潮流就顯得不合時宜了。范明正給我的感覺有些“另類”與“邊緣”,但他的這種邊緣的另類不是如上世紀90年代初期一些藝術家的那種被迫的邊緣,而是一種自願放棄或主動地選擇。范明正的畫室不大,每天倚窗而坐地畫畫,既能保持自然光線的飽和,又能眺望窗外的風景,心無旁鶩地潛心畫畫。他説“我的創作過程,節奏緩慢,精耕細作,像舊式農民的田間勞作。這樣的方式接近心跳的速率,不讓我心慌。也符合思考的節奏,我能夠在這種慢慢騰騰中入定、遐思。這是我的世界,自在又快樂。”我想,這或許就是一種“夾縫之間過渡性”所導致了他的這種創作狀態的選擇吧。但不過這也許反而成就了他藝術的純粹。因為遠離現實、遠離藝術的江湖,使他的藝術保留了真情的細末微節,因而觀者能夠在他的作品中感受到一種致力於創作本身的沉靜。他已經將自己調整到一個自由創作者的位置上,一種比較純粹的心態與表達。他作品只有真實的外表,而情節本身對這種真實又進行了顛覆,使人們在自以為是的狀態中突然發現,自己距離真實是多麼遙遠。這既是我們社會變遷過程的現實衝突與矛盾的真實寫照,又預示了社會轉型後的迷茫困惑與危機四伏,也表現了集體無意識的焦慮。
范明正繪畫的敘事性還呈現了“現實的另一面”,這是經過藝術構思和形象處理後的表現,雖然包含虛構的成分,但擁有一種完整性,它基於歷史和現實,同時又具有綜合超越現實的魅力。我以為他的畫有一種密閉式的經驗吐露,其中壓縮著他以絕對的冷靜,甚至冷漠來進行敘事,嚴格控制創作主體的情感漫溢。所以看他的畫,對現在的觀者來説都是一種耐性考驗,因為從他的視覺圖式中可以看到其中的多重表現。如果我們生活在一個充滿謊言的世界裏,那麼任何逼近真相的努力都彌足珍貴。真實是范明正用一種視覺的真實形象來顯現的力量,沒有炫技,沒有符號,有的只是一種與現實生活息息相關的真實。在藝術界市場化、時尚化、戲劇性愈發顯得嬌柔造作和蒼白的今天,這種擅于捕捉真實震撼力的作品,在滿足了今天人們好奇心和窺視欲的同時,也可能為那些敏感的人們帶來一種心靈的凈化感,一種如亞裏士多德在《詩學》中提到的古希臘悲劇所生發的“凈化”。在愈顯浮躁的當代藝術的光影中,這種真實所至的心靈凈化,不能不説是一種稀缺了。當即時快感成為藝術家和觀眾所追逐的最大目標後,這種嚴肅的真實所引發的持久反思,肯定是可貴的。這是范明正作品的價值。其實,這種能打動我們的真實,在於范明正的真誠。當他的作品能夠讓人感到足夠的真誠,就能更有效地表達其意圖,就能用藝術的真誠換回觀眾的真誠,激發出觀者一種真誠的思考與內省。而且,范明正給我的強烈感覺或可貴東西是堅持,堅持並不孤獨。儘管他不搶眼,沒有藝術市場的所謂銳氣,或者用來邀寵的流行與時尚,但總有一些東西在裏面,默默地抵達或抵抗。長久以來,這個抵達或抵抗不那麼揚聲高叫,不那麼容易嘩眾,卻仍然有人聽到,這是他執拗的理由之一。
七十代的藝術家已經承受了這一份不獨個人的困惑,他們在自覺地終結某種東西,通過所謂的藝術創作,他們在追問。也許潛在內心的心理隱秘只是開始,總有一個向著的世外;也許未必是桃源,卻有一個極為開放的空間。在現實的內外仍有理想可存放的地方,承擔著社會責任的義務和作為一名藝術家的敏感與睿智,以及一種藝術家才能達到的過度與極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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