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冠中先生去世的消息傳來,讓無數喜歡他的人難過不已。忽記起幾年前參加他的一個畫展,許多場景歷歷在目。那天幾家博物館在故宮聯合為他召開了研討會,一時間好評如潮。看著大家如此評價自己,他沒有説話,半途就退場了,也許是不喜歡那樣的熱鬧吧。這一幕,給我很深的印象。
“失戀”于文學,“移情”于美術
吳冠中的繪畫成就,在美術史上自有定論,那是我們這些外行所不必置喙的。從我個人的興趣來看,他在美術上的引人注意,大概和文學的夢想有關。身在畫壇,又有文學寫作的衝動,進入文學又不屬於文學,得詩文的理趣,遂有妙意。連他自己也是承認的。在《滄桑入畫》裏,他説:“前幾年曾和汪曾祺先生交談,他説平生一大憾事是沒有從事繪畫,我説正相反,我遺憾沒有從事文學,我們都老了,已無法互換。”在《雙燕》一文裏,他又説:“中學時代,我愛好文學,當代作家中尤其推崇魯迅,我想從事文學,追蹤他的人生道路。但不可能,因為文學家要餓飯,為了來日生計,我只能走‘正道’學工程。愛,有多大的魅力!她甚至操縱生死。愛文學而失戀,後來這戀情悄悄轉入了美術。但文學,尤其是魯迅的作品,影響我的終生。”
吳冠中赴法考試的試卷,是《試言中國山水畫興于何時盛于何時並説明其原因》,他的答卷文采飛揚,能夠看出他良好的文字功底。他在法國讀名家的畫,自然也讀文學。在畫風裏,也有詩文的美,彼此相得益彰。他很喜歡蔡元培這樣一句話,大意是西方繪畫近於建築,東方繪畫多似文學。那麼在美術裏有文學的影子,那是自然的了。
在《我負丹青!丹青負我!》一文中,他再次説:
我徬徨于文學與繪畫兩家的門前。
……
繪畫之專長是賦予美感,提高人們的審美品位,這是文學所達不到的。任何一個大作家,無法用文字寫出梵谷畫面的感人之美,語言譯不出形象美。而文學的、詩的意境也難於用繪畫來轉譯,比如阿Q和孔乙己的形象,就不宜用造型來固定他……齊白石利用花鳥草蟲創造了獨特的美,是畫家的榮幸,他提高了社會的審美功能,但這比之魯迅的社會功能,其分量就有太大差異了。我晚年感到自己步了繪畫大師們的後塵,有違年輕時想步魯迅後塵的初衷,並感到藝術的能量不如文學。文學誕生於思維,美術耽誤于技術。
這段話似乎註釋了他晚年為何不斷寫隨筆、散文的原因。他對文學的癡情,不亞於美術。而對一些文學觀念和美術觀念的注意,都豐富了他的創作。
許多作品離經叛道
上世紀七十年代,那時候他還沒有後來的名氣,吳冠中曾到紹興寫生。留下的幾幅作品都冷峻、清秀,好似染上魯迅的底色。畫面簡潔多味,頗多傳神之筆。許多意象透著無言的苦思,對命運與天人之際的面對,有神靈的飛動。民俗的與神異的猜想都有,似乎是東方哲思的閃爍,讓人心動。他後來曾説,自己喜歡李清照、李煜、李商隱,一直想成為一名有力度的作家。雖無法抵達其路,而精神上要攀援的,恰是魯迅那樣的高峰。
魯迅給他的不僅是人格的力量,還有諸多哲學與美學的啟示。比如《野草》裏的《過客》走向神秘的未知的意象,他深以為然。藝術的趣味就在於在沒有路的地方走著,對不可知的未來的探究。還有一個參照在於,不惜成為文壇的公敵,也要孤獨地走下去。通過對古典藝術的借鑒和外來藝術的拿來,自成新體,也大大地影響了他的思想。而且他讚佩魯迅“橫站”的氣魄,認為自己後來能夠自行其路,得益於魯迅的“橫站”。
我讀吳冠中的畫,覺得是遠離八大、吳昌碩的路徑,有了現代主義的東西。他不太使用舊文人的筆意,而是借用傳統的技法,做現代式的表達。抽象與寫實,神意與詩趣都在這裡,繪畫語言較之傳統的文人是多了新意的。印象裏他的繪畫沒有齊白石那麼巧小、雋永,也缺乏張仃焦墨山水的大氣,但他仿佛天外來客,是一種神奇的美。他讚美石濤、林風眠、潘天壽,卻不襲其舊路,而自尋新途,許多作品都離經叛道。有一點舊山水畫的筆意,又多見印象派的墨痕。在一些地方攝取了林風眠的想像力,一些地方又有明清文人的古意。最終一切都是自己的,雜取種種,合成一個。在一新一舊之間,走了別人難以重復的路。
“筆墨等於零”的言論
與魯迅“漢語拉丁化”的思路接近
晚年的時候,他對美術的看法,常常出言不遜,爭論多多。細想一下,在思路和意識深層,和先鋒文學的精神是相同的,那些思路也與魯迅思想疊印在一起。從五四以來,文學界最重要的事件就是文白之變,文言文式微以後,初期的白話文是多樣化的,漢語表達的各種可能性都出現了。後來漢語的發展漸漸出現了問題,尤其是今天,白話文的魅力在喪失,而且它的多樣可能性被各種各樣的因素阻擋著。也緣於此,人們都在渴望著中國的白話文的內力噴發。文白之變之後,漢語是不是還能夠具有深遠的意象,又有現代性的因子,這其實是近二十年來文學史的研究者們不斷考慮的問題。我覺得吳先生的探索和文學界的探索很像。其實美術界也在思考一種表達的維度,如何能夠超越我們已有的模式,突破這個極限,使藝術的表達具有別樣的氣象。吳先生其實是用美術的實踐回答了文學史家思考的問題。
吳冠中似乎是先鋒派,但其實也有古中國讀書人的脾氣。他的表達方式很有意思,我認為關於“筆墨等於零”的爆炸性的言論,其實跟當年魯迅批評漢字思路是非常接近的。魯迅靈活地把握了古漢語之後,看到了走出古漢語的意義。他覺得要靠拉丁化,用拼音文字來解決語言表達問題。這是一個冒險,其中未必沒有偏執的一面。他的穿越傳統,進入新的精神維度的智慧,還是把漢語的空間拓展了。廢除漢字不意味著不用中國話。吳先生雖然説筆墨等於零,他的線條表現的意象,其實容納了古中國的許多精神,也有現代個性知識分子的東西。他的筆墨沒有士大夫氣,這一點很不容易。我們民族很多畫家筆墨裏有酸腐味,這是難以擺脫的舊跡。魯迅當年參觀了幾個畫家的畫展,卻沒有什麼評價,我猜想就是覺得我們畫家身上還保留中國傳統文人的惰性,背著重重的包袱。如何能在現代表達方式、表達維度裏具有個性又不失東方固有的優美,這是近一百年來許多人思考的問題。我覺得魯迅和吳冠中用自己的實踐回答了這個問題。
吳冠中給文學界另外一個啟發是,他的經驗的表達具有顛覆性,很少重復自己,不斷探討多元書寫的路徑,即智慧表達邏輯的另外一種可能性。比如説他具有強烈的生活挫敗感,但是我們有的時候在其畫裏看到輕靈沖淡和肅靜之美,似乎沒有受到黑暗痛苦的折磨,他把這些東西深深隱藏在畫的背後。他的畫面呈現的質感,超越了生活的苦難,把記憶昇華成典雅的美,一種氣韻生動的東西。不願簡單地還原生活,對人生有著夢一般的猜想,世俗的意象紛紛掉下,而升騰的是迷人的圖景。或許他以為,創造別樣的世界比摹寫現實更為重要。只會一種思維,不能超越傳統與現狀的人是沒有出息的。繪畫與文學其實是人的心靈史的不同運算式。我在吳冠中先生的筆墨裏倒是讀出了文學史家們期待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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