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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振清:曹暉的身體意識

藝術中國 | 時間: 2009-10-16 10:04:43 | 文章來源: 藝術導報 顧振清

 

藝術家曹暉對身體的洞察和追究,不止體現在動物身上,而且表現在人自身的軀體上。他對靈長類動物及家畜類動物那種嚴肅得幾乎沒有溫情的關注,其實是將動物強作人格化提升的一種主觀經驗。人的皮膚與動物的皮膚、人的器官與動物器官的任意置換,表達了曹暉的一種質疑。他質疑的對象,仍是人的動物性、形體存在的本質等等關於人自身形而上的傳統觀念。於是他的猩猩雕像可以穿上毛衣,像一尊直立人像一樣矗立在公共空間,演示一種日常化的人格。曹暉此舉,並不是要為靈長類動物尋求人的尊嚴、甚至爭取與人平起平坐的生存地位。其實,他關注和感悟的是所有動物表皮之下的鮮活生命所具有的獨特存在形態和意義。當代生物科技的突飛猛進,基因研究、乃至克隆研究,不斷深化了人對生命奇跡自身的認知。面對全球化條件下的社會現實的巨大變遷,藝術家曹暉顯然沒有置身於事外。對生命存在的關切使他超越了諸多細緻末梢的藝術問題,把目光直接投向了有血有肉的身體。生物科技進步似乎也給了曹暉一把自由意識的柳葉刀,讓他冷峻地解剖一具具各類動物的肉身、以及人自身的身體,揭開現象的表皮,洞察本質。

身體既然是精神的載體,那麼,解剖身體,曝光被皮毛遮蓋的晦暗不明的身體,讓真真切切的肉身袒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並公然展示于大庭廣眾之中。這就是曹暉為探求精神性而自然而然展開的工作。科班出身,在美術學院接受過規範、嚴謹的寫實訓練的曹暉,出於破蛹化蝶的蛻變慾望,在創作實踐中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介入當代觀念,以求自主創新,構築自己的語言和價值觀。於是,去掉外衣,露出廬山真面目;再揭開表皮,露出裏子。這種簡單明瞭的剖析方法成了他追究真實、把握精神性的一種象徵。剖析並把握完整的肉身,使他遠離慣於把各種動物一劈兩半的達明·赫斯特。曹暉這樣做,反而盤活了學院解剖課的基礎記憶體,讓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到解剖學的工作實踐和實驗現場。帶有豐富細節的肌肉全身像,成了曹暉眼中動物形象真真切切的第二現實,這種塑造既鼓舞了他寫實主義的嫺熟技法,又成就了他對曾經的視覺現實的一種復原和追憶。無論是針對動物的肉身,還是人自身,他慣用的形式和方法出自從古典意識到當代觀念的漸進思考,甚至是兩者的交融。

曹暉對創作的執著態度,使他形成線性的思維邏輯。這種鍥而不捨的邏輯力量,在中國傳統的處世哲學磨礪下往往具有鋒芒,有時甚至能捅破窗戶紙,揭示事物內在的真相。曹暉2006年至2007年的動物雕塑,如剝了皮的牛、羊、豬等等,都是他觀察生命本質的階段性替代對象。曹暉對身體的認識常常由感性激發。他由表及裏的邏輯鋒芒卻往往隱藏在大量的聯想和譜係學研究之中,有一種綿裏藏針的力量。其實,他的認識論就建構在社會常識之上。首先,牛、羊、豬既是與人最親近的家畜類哺乳動物,又是人類食譜上的主要肉食對象。曹暉的《揭開你》系列作品只是把事物的兩重性以一種逼真的視覺現實加以還原、並置。剝了皮,暴露全部胴體肌肉的牛、羊、豬雕塑,或立,或臥,個個表情自若,彷彿生命猶在。這種屠宰場式淋漓盡致的真實只是一種現場還原。由於它一直遮罩在日常視覺經驗之外,才讓觀看者瞠目,恍若撞見傳説中的剝皮地獄圖景。其次,直立的牛、羊、豬也具有不言而喻的擬人化的色彩;在此,《揭開你》也就是揭開自我、揭開萬物之靈的人類自己。就表皮之下的軀體而言,這些哺乳動物彼此之間、甚至它們跟人之間,在視覺上也雷同無二。曹暉喜歡較真,既然打開、探究了動物表皮下的身體風景的第二真實,就一不做二不休,也對馬、對人類的近親物種猩猩下手,由點到線,整理出一個動物身體內部景觀的譜係。譜係學式的物種羅列,似乎是曹暉善於把感性聯想加以理性分析的結果。其中,反思的色彩也是必要的。這些著色動物雕塑身上僅剩的表皮,竟然被藝術家處理得跟人皮一樣細膩、潤澤。其實就是一種激發誤讀和反思的超現實主義的表現形式。對哺乳動物的探究,其實就相當於對人自身的探究。與其説曹暉試圖在揭示動物本性,毋寧説他在洞察、審視一種自然人性,一種接近動物性的人性。

作品《揭開你——純羊毛標誌》並置了直立的猩猩和羊,似乎是一種對弱肉強食叢林法則和進化論的詼諧表達。猩猩智力發達,會使用工具,是最接近人的靈長類物種。羊一直是自然界強者的侵犯對象,也是人類最早馴化、豢養並可生殺予奪的食用家畜之一,其毛皮可用以禦寒。傳世古經中,素有獻祭羔羊之名的羊,幾乎就是人類眼中大自然法則理所當然的祭品。曹暉讓羔羊去毛“裸身”,而將以純羊毛織就的毛衣,頗具儀式化地強加於猩猩之身。這種物質轉換的形象表達,體現的是慾望的掠奪性本質,而且是一種重新分配所帶來的所謂秩序和安寧。強勢一方的溫暖外衣,來自對弱勢一方與生俱來的身體部件的剝奪和佔有。這種貌似安寧的秩序充斥著一種罪惡和荒謬感,讓觀看者在視覺上嚴重失衡。直立猩猩形象因著衣而煥發出的人格魅力,由於一臉無辜、無助的直立羊的裸身陪襯,卻不期然地彰顯出一種強烈的霸道、跋扈之感。曹暉假借猩猩的人格化形象,實施的卻是對自然人性的反省和反諷。

曹暉以猩猩的獸性來比擬人性,以其動物本能來隱喻人的慾望,完全是一種“陽謀”,其意圖是通透明瞭的。《聖經·啟示錄》所指的人類的“七宗罪”即饕餮、貪婪、懶惰、淫欲、傲慢、嫉妒和暴怒,沒有一項不是人類自身的弱點,甚至是人性中難以通過宗教、道德和理性加以擺脫、清洗或救贖的精神缺陷。人之為人,究竟在自身進化的道路上走了多遠?在人的罪孽面前,人性究竟比獸性崇高多少?這些都是全球化條件下人類慾望無止境膨脹造成地球環境、資源巨大破壞而帶來的現實問題。其實,這些也是關乎人類生死存亡的終極問題。曹暉將猩猩形象凈身褪毛,或著人衣,或披人皮,或去皮露肉,但保留其面部的動物本色特徵。他試圖造就猩猩形象一種類似人的身心凈化狀態,然後讓它來扮演人的角色。無論是穿衣襬造型的猩猩,還是刻意模倣人到老年的行為舉止的猩猩,這些人模人樣、惺惺作態的靈長類形象,在似人又不似人之中,傳達出藝術家以觀念和價值觀主導的寫實主義手法獨特的修辭功力。這表明曹暉其實企圖抹平人性與獸性之間的鴻溝,消弭動物本能與人的慾望之間的差別,卻又時時在具體體徵上提示這些鴻溝、差別的現實存在。人作為高等動物,是否意味著人性只是一種高等的動物性?如果人為了一味滿足自身需求而不斷打破生態平衡、造就環境危機,那麼,人性又高級在何處?曹暉對社會進化論的反思和詰問是顯而易見。也許人自以為能主宰世間萬物,卻不能主宰自己。

假借動物之名,行人性批判之實。這一觀念轉換的語言遊戲帶有太多的隱喻和象徵的手法。隱喻和象徵往往導致藝術語言的晦澀語義甚至歧義。顯然,這種傳統手法對藝術家表達自由的約束,使曹暉頗有一種隔靴撓癢之感。於是,他銳意改弦更張,一邊直截了當地面對當下消費社會的日常經驗,毫無芥蒂地開挖人自身的身體資源、梳理生活日常用品系統;一邊實施對武器的批判,企求以直觀的視覺衝擊、開宗明義的現實批判,取代借物抒懷的曲意表達,從而強化藝術家個體敘事的態度和立場。價值觀念與視覺震撼無縫對接的當代語言實驗,讓喜歡直抒胸臆的曹暉變得大刀闊斧、不吐不快。於是,2007年起,曹暉《可視的體溫》系列應運而生,作品的藝術表達也向營造視覺奇觀、干預日常體驗的方向逼近。他執著于個性語言的邏輯推進,但內心更渴望脫胎換骨。

曹暉首先塑造了一隻巨型的人腳。腳掌上明晃晃的,有一個尺度不小的撕裂傷口,整塊肌肉與淋巴組織外翻,血色繽紛的場景異常酷烈,令人驚悚,初見者在現場往往産生一種觸目驚心的視覺“電擊”之感。巨型人腳及創傷十分逼真,比例準確,只是尺度急劇放大之後顯得非常超現實。曹暉精心構築的是一個企圖讓人的日常感知暫時休克的視覺奇觀。一個正常成年人的腳底板,居然像一道屏風一樣阻擋觀看者的視線。那難以回避的傷口,有時卻像從身體內部打開的一個透氣的窗口,喚起人們窺其堂奧的慾望。曹暉對身體樣本的剖析是反日常的,但仍傳承了人類科學和藝術對於人體解剖的一貫態度。畢竟,對身體的剖析一直是人類對自我和自身進行現場認知和分析的基本方法之一。曹暉《可視的體溫》似乎也是在延續傳統解剖學的方法論。關鍵的是,曹暉的表達方式卻帶有一種非傳統的暴力美學。傷口的局部風景,在觀看者的再次觀看之下,竟凸現出一種詭異的絢麗和鮮艷。反日常、非常態的暴力美學,表明瞭曹暉對既有的常識和日常經驗的背離和反叛。傷口的絢麗之美顯然帶有挑釁性,既生動表現了人對身體傷害的迷戀,又深刻揭露了人類一種隱晦、黑暗、極具誘惑的性意識。渴血、嗜血的變態人格,其實是人性黑暗的真實寫照之一。但這些人性黑暗一直潛藏在人的集體無意識的原始海洋之中,似乎一有鮮艷的傷口出現,就會被喚醒。曹暉的行為,就像鬥牛士揮舞手中的紅布,讓觀看者體內的野性和動物性本能地咆哮起來。

日常生活物品進入曹暉材料轉換的視野,目的還是為了顛覆日常經驗。曹暉一旦領略了身體當代屬性,也就明白了所謂人性的弱點,也只是自然人性的一種體現。因此,曹暉對性意識的表達也得以肆意張揚。性意識表現也從早期《小便器》作品具象化的女性人體形象,泛化到皮鞋、皮衣、皮包、皮沙發等日常生活物品上或直白、或含混的性視覺。曹暉把主觀的性意識移情到日常事物之上,無疑強化了物我一體的情緒,從而使藝術家獨特的身體意識極具開放性和包容性。這些未經熟皮工序處理、帶有新鮮體表脂肪、肌肉組織的皮具、這些人皮肉身的沙發,似乎尚存些許溫度。它們一經藝術家生動的寫實主義手法的塑造和點化,似乎成了可觸摸的另類生命體。那些明艷絢麗的沙發斷口和撕裂口,那些讓人肉麻的皮具裏子,其實是曹暉泛化性意識的具體表現形式。2008年作品《在那兒?》中,在那只擺弄生殖器的年邁猩猩身上,曹暉直白表達的是性意識的尷尬困境。而在《可視的體溫》系列中,曹暉把性意識表現為來自各種物體隱秘內部的、無所不在的曖昧因素。生鮮艷麗的肉紅色,使這些作品不動聲色地表現出刺激人感官的異常感。這些物品在喚起觀看者熟悉、親切的日常經驗的同時,冷不丁地散發出一絲絲超越日常的妖嬈、陰邪的氣息。

2009年,在身體內部遊刃有餘的曹暉,又塑造了《可視的體溫》系列碩大無朋的《大骨頭》形象。尋常肉案上的一根大骨棒,被精心放大到超越恐龍腿骨化石的尺度。這一巨制也許是《可視的體溫》系列的一個壓軸表演,但也印證了曹暉對身體諸多細節的洞察、分析和重新打造,仍然沿襲了動物譜係學抽樣研究的一貫作風。從動物的肉身,到人的身體,再到日常物品的“肉質”軀體,他似乎仍在刻意打造一個自圓其説的雕塑形象體系。

對動物肉身和人的身體的剖析和審視,源自曹暉對生命意義和價值的追究。這份古典的終極關懷,卻被紛繁龐雜的身體奇觀所困擾、改變,最終,經過創作實踐的不斷體認,藝術家被引導到福科式的身體解放的當代語境之中。身體的意識形態甚至比精神更實在、更親切、更滿足人性的基本需求。身體解放帶來的巨大想像力和自主創新的能量,使藝術家曹暉逐漸把感性提升至理性之上,在學院派微茫的精神積累中狠狠地楔入當代意識的堅實體驗。曹暉的創作既是對身體的重新發現,也是對自我的再次充實。這種充實,其實就是讓本我來替代、充填被高度異化的自我,讓各種被遮罩的自然人性回歸自身日常人格的價值系統。2006年至今,曹暉的人性批判也變得越來越人道。不斷洞察和審視、剖析,使他不得不接受人性中的暗面和動物性本能。他一分為二地看待人性,卻又堅持自我價值判斷和個體敘事方式。他在作品中並不尋求解決方案,卻表現出悲天憫人的情懷。正是這種不得不面對當下,又竭力追求內心完美的努力,使曹暉在藝術推進路徑上一次又一次地站回到古典情懷和當代意識的十字路口,面對越來越嚴酷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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