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繪畫與文學
在今天的當代文化研究語境中,圖像與文本的關係是一個重要議題,福柯論述超現實主義畫家馬格利特的《這不是一支煙斗》,給出了這一課題的理論前提,即符號學中能指與所指的錯位。不過,福柯論述的是現代主義畫家,是高度成熟的現代主義繪畫,而不是現代主義之前的藝術。瓦特豪斯的繪畫,可以讓我們思考符號學之外的圖像與文本問題。
對於現代主義之前的瓦特豪斯,既然文學性是一大藝術要以,那麼我們該怎樣去看他的繪畫所涉及的圖像與文本的關係?我們可以從現代主義理論的視角去研究這個問題嗎?我們可以借用當代批評理論去探討這個問題嗎?
我最心儀的在瓦特豪斯作品是1888年的《夏洛特女子》,原因之一就是其文學性。《夏洛特女子》取材自維多利亞時代桂冠詩人丁尼生(Lord Alfred Tennyson)的同名敘事詩,源於亞瑟王的傳奇故事。畫家描繪了詩歌的高潮部分,將歷時的故事,定格于一個共時的空間。象徵的修辭手法也是這幅畫的文學特徵,例如,水面低飛的燕子象徵著死而復生。
此處的問題是:瓦特豪斯的畫會不會是文學的插圖?在圖像與文本的關係中,瓦特豪斯著意強調了圖像的獨立性。也就是説,這幅畫本身是資訊量充足的圖像,它像新歷史主義所主張的那樣,以共時的瞬間截面而脫離了歷時的敘事文本,其獨立性使我們有可能不依賴故事文本而從多個視角來闡釋這一圖像。
從20世紀存在主義哲學的角度説,瓦特豪斯這幅畫的主題是“去就死”。畫中的女主人公一臉淒美的悲壯,表現了面對死亡的坦然和無畏。她的雙眼微微向上望,同時也向內看。在死亡面前,她的內在世界與永恒的時空化為一體。她那稍稍張開的雙唇,鬆弛而性感,透露出進入永恒時的心理迷狂。
從弗洛伊德心理學的角度説,這迷狂的狀態是性高潮的瞬間,那一刻,夏洛特已在想像中同她心裏的永恒之美交歡了。夏洛特登船出行,是要去找她的情人,那位大名鼎鼎的騎士朗斯洛。對畫家來説,這位騎士不僅是個具體的人,而且也是一個抽象的人,是拉斐爾前派之浪漫理想的化身。
從女性主義角度説,夏洛特尋找情人的就死之行,是要探索女性的生活意義和存在價值,是去追求新的生命。所以,夏洛特此行是要去主宰自己的命運,而不是聽憑命運的擺布。無論這是逃避“此在”的命運,還是追尋“彼在”的自決,女性主義的觀點,都可以統合存在主義與弗洛伊德主義,從而給我們一個獨到的觀點去看這幅畫。
從美術史之風格演進的角度説,瓦特豪斯對背景樹林的處理,對前景花草與河水的描繪,都引入了當時的法國印象主義筆法,這使拉斐爾前派的藝術,突破了維多利亞畫風的局限。在這個意義上,瓦特豪斯跟上了歐洲繪畫的進步,但是,他未能涉入當時的後印象主義潮流,更與現代主義流派無緣。這似乎是19世紀浪漫主義的宿命,但是,與現代主義流派無緣,並不意味著與現代性無緣。上述多維視角,使我們觀照瓦特豪斯的現代性成為可能。
三 唯美的焦慮
對瓦特豪斯來説,有關浪漫與唯美的存在焦慮,並不是要去進行毫無意義的拯救,而是試圖將這存在推向極限,享受痛並快樂的最後奢侈。
生與死是藝術的永恒主題,如前所述,瓦特豪斯的美女繪畫幾乎都暗含著死亡宿命的主題,只不過,他要麼像《夏洛特女子》那樣表達這一主題的淒美,要麼像《聖-尤拉麗亞》那樣表達這一主題的性感,在感傷中賦予死亡以隱蔽的唯美主義感官享樂。
《聖-尤拉麗亞》畫于1885年,是畫家成為皇家美術學院副院士的敲門磚。十年前我在紐約的維多利亞繪畫展上見過原作,被其感官效果所震撼。這次再見原作,震撼不減當年,尤其是畫家對未成年少女的迷戀,可用當代心理學的洛麗塔情結稱之。
這幅畫取材自古羅馬歷史,描繪羅馬征服者要求12歲的西班牙少女尤拉麗亞放棄基督教信仰,被拒後對她施以車裂之刑。這是一個血腥而暴力的題材,瓦特豪斯將這個故事處理為美的毀滅,以破壞的心理來賦予這殘忍的恐怖故事以性感之美,使之成為性虐待的化身。畫中被處死的少女仰臥在地,她的頭髮四散開去,暗示鮮血流淌。這具有視覺美感的頭髮,是拉斐爾前派的性感符號,早期的拉斐爾前派畫家們傾情于濃雲般的卷髮,瓦特豪斯卻總是描繪順直長髮,這也許與他妻子的髮型有關。畫中披散一地的長髮,不僅是女性性感的體現,也是對男性戀物癖的滿足,是男性凝視下女性的物化,是被窺的尤物。
當然,作為一個前現代畫家,瓦特豪斯不會露骨地描繪性感,而是利用了宗教和傳説的偽裝,將尤拉麗亞描繪成聖女。畫中的十字架暗示了耶穌受刑,而尤拉麗亞躺在地上的身姿,則借用了耶穌受刑的動勢,但她頭朝下顛倒了過來,並且雙腿轉向一側,左手向上折回,既展示了女性身段的優雅,又獲得了視覺的變形。這種變形處理,後來被超現實主義畫家達利所採用,他從高俯視的角度描繪十字架上的耶穌,其透視變形以陌生感而有強烈的震撼力。在瓦特豪斯繪畫的背景裏,一位看似母親的女子身披素白垂頭而跪,暗示了聖母哀悼耶穌。
這件作品的性感,除了被處死的美少女所指涉的洛麗塔心理,還見於畫家對少女肌膚的描繪。雖然尤拉麗亞只有12歲,但在畫家筆下她的身體已發育成熟,豐滿而有彈性,充滿肉感。她那裸露的上半身,被施以性感的飽和色彩,畫出了生命的誘惑。根據當時的詩歌所述,儘管尤拉麗亞死於盛夏8月,但卻天降大雪,潔白的雪花遮掩了聖女裸露的身體。對畫家來説,在雪白的地面上描繪少女細膩的肌膚之色,能于微妙的對比中求得性感色彩。
《聖-尤拉麗亞》最為人稱道的是其大膽而危險的構圖。這幅畫分上下兩部分,視覺上仿佛是割裂的,即便右側豎有十字架,中部還有降落的群鴿,但兩部分並未穿插起來。畫家以反常的構圖來表現聖女的孤立無助,也展示自己無與倫比的構圖能力。有學者説此種構圖的視覺中心,是畫面空白處的落雪,但我站在瓦特豪斯的原作前觀賞,卻因畫幅較大而正視聖女裸露的前胸。我認為,此構圖的視覺中心是那一覽無余的雙乳。
由於此畫構圖所獨有的視覺效果,畫家雖用了宗教的掩飾,但仍昭示了唯美的性感與情色,甚至有性虐心理的暗示。我認為,這正是此畫的力量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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