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十年記憶
那是1979年的夏末秋初,湖畔的蟬鳴尚未退盡,熱稠稠的暑熱伴著新學期的好奇,讓校園漾著一層令人心思浮蕩的激情。新教室的門口,走來一位先生,微笑地為我們講課。語調不高,濃重的紹興口音,從印象派講到後印象主義,從素描的本質講到線的表現。這些內容對於一班從“文革”劫難與混亂中走出來、情思中同時盪漾著求學問藝的熱情與“文革”無政府革命的散漫余緒的青年,顯得格外新鮮。這位老師正是金一德先生。那一幕過去已近30年,卻依然鐫刻在我的心中。當我們在記憶中淘洗學術經歷、從那裏確認思考和傳承的淵流之時,都會發現這一幕疊印在精神資源的深處。
金一德老師是中國美術學院油畫係的老教授。在他的身上,集中體現了那種尊重藝術語言修辭和理論思考的品質,這種品質是美院傳統譜係中的重要傳承。上述的那一幕,並不僅是往昔難忘的回首,對於記憶來説,她的意義更在於其中敘説的某種學術的精神,某種關於技藝的可見與不可見的背景和脈絡的叩問。這種精神的叩問源遠流長,她源自於林風眠先生那一代人的“以藝術拯救國民性”的澎湃的文化激情,源自於那之後一代代先師將美術藝術視為專門的學術來進行長期研究的凝重的敬業精神。上世紀60年代初,金先生在當時文化部主辦的羅馬尼亞專家博巴研究班中學習,後來又擔任倪貽德先生的助教。在當時全國一統的蘇派寫實繪畫的背景之下,博巴和倪貽德的畫風都帶著表現主義的傾向,持續地給予金一德先生以深刻的影響。尤其是他們以“線”為主的表現方法,穿越了陰暗法的觀視方式,拆解了照相式的造型習慣,直指事物本質的分析和形式錘鍊的可能。這些不僅極大地深化了金先生對造型的觀念,同時又賦予他一種源於視覺表達本身的分析精神,進而在美院代代傳承的學風基礎之上,重塑著某種建院之初就蔚然形成的、緊扣視覺本體的思考性表現的特質。
(二)金一德的燈光
從1979年到1980年,金先生擔任我們班的導師。從他的身上,我們深深地感受到了敏于思考、關注視覺本體問題的氣質。1979年秋,全國第二次素描座談會在美院召開,金先生作了“對改革現行素描教學的一些意見”的發言,第一次向全國各藝術院校系統介紹了博巴的素描教學,引起極大的關注。這種關注的影響甚至波及到全院的素描練習。在美院林立的素描架旁,金先生他們當年的素描作品照片成了必備的參考,成了那些渴望走出明暗素描、進行最早的分析與表現探索的同學們的參照。
1980年初夏,由金先生帶領,我們前往浙東溫嶺的石塘鎮寫生。80年代初的石塘,樸實而漾著生機,石頭壘成的房屋貼著山崖,仿佛從石上生長出來,層層疊疊,渾然一體。那整體的造型中有著一種天然的詩意。但此時我們正陷在某種寫實繪畫的色光摹擬手法之中,整日裏躲在街角路口,重復著前人的現成的寫生構圖,卻對眼前石塘的那種自由生發的結構性的詩意視而不見。金先生看得清晰,也未多説,帶了我們出海,從海船上回望臨海聳立的石塘,用遠望來召喚我們被現成的色光構圖框住了的視覺感受,讓我們從海天遼闊的視野中感受整體觀視的方法。這之後,我們又去了雁蕩山。雁蕩山嶺更加偉拔,竟讓我們手中現成的蘇派寫生方法束然無策。金先生又帶著我們月下游峰,在夜色迷蒙中閱讀山嶺的整體詩意。金先生的意思是要讓我們從現成的西方寫生方法中疏解出來,用中國山水卓然特立的風味來開啟我們自己的視覺。那夜晚,金先生還同我們談到了潘天壽、黃賓虹等先生。在當時執著的西畫求新的追索中,這些話語只是輕輕舒緩我們心中固化的束縛,我們並未能夠驀然直見中國山水的自然詩意。記得當時金先生畫了兩張油畫速寫,滿山青翠,構著黑線,渾渾然如若石墻石壁,濃郁得很。遠處的飛瀑,是從記憶中抓將而來,在當時,直讓我們覺出新奇。
在我們的印象中,金先生從來都是學而不厭,誨人不倦。我們學習上遇到什麼問題,如果想得到鼓舞,大都會去找他,他總能在你的想法中,找出一些值得肯定的東西。當時的第一工作室由王流秋先生挂帥,但主要的導師卻是金先生和徐君萱先生。其中金先生最是寬容,常常用熱語激賞學生的闖勁和獨見。後來我們留在學校成為青年教師,金先生更是常常與我們討論學術問題。同時,金先生又是油畫係中筆頭最為勤快的老師。他寫倪貽德先生,寫胡善餘先生,寫林風眠先生,並把我們成功地帶到了先輩的精神世界中。從上世紀80年代到90年代末美院搬遷,金先生的工作室都在油畫係三樓的小亭子間。亭子間有個陽臺,正對當時學校教學區與行政區的要道。每天夜晚,亭子間的燈光都亮著,逢年過節也未間斷。後來,我們把這持久的一幕稱為“金一德的燈光”。那燈光照耀著金先生孜孜不倦的身影,也閃爍著學院代代傳承的居敬守業的精神。
(三)艱難的另一條路
金一德先生可能是博巴油畫研究班的同學中沿著表現性繪畫的路走得最遠的一個。當年博巴油研班處於蘇派一統的背景之下,其素描和油畫可以説是獨闢蹊徑。博巴的方法簡括地説就是素描上反對照搬明暗效果,通過“線”進行結構性的分析,達到整體造型的嚴謹性;油畫上強調用單純的色彩和富於質感的筆調,追求整體的表現力;創作觀上,博巴認為每一張畫都是創作,那裏邊存在著藝術語言的錘鍊和藝術觀點的鑄造的根本問題,並不存在著某種主題性的繪畫。金先生幾乎始終都在踐履著這樣一條艱難的獨行者之路。“文革”前,這被看作形式主義的路。“文革”後,當先鋒一代熱衷於現代藝術潮流的時候,這條路又被孤立在西方主脈之外。金先生能這樣堅定地走著,默默地探索著,並努力地把人生的感悟化作造型問題,這在他的同代人中是不多見的。
上世紀80年代,是金先生藝術創作高産的時期。在《金與銀》、《六和塔》等一批風景作品中,他的整體性的表現語言趨於成熟。《金與銀》用大面積的純然的銀灰和亮黃的刮刀,有力地塑造了時代的風景。《六和塔》則用深碧的薄油,涂成百舸爭流的大江,氣勢磅薄。與此同時,他創作了一批知識分子肖像,其中最成功的是一批畫家肖像。《倪貽德》用寫實的手法,抒寫他對恩師的敬幕。畫面使用了典型的線面結合的方式,畫家卓然而立。那些線條,果斷有力,既表現形,又揭示神,成功塑造了一代知識分子堅韌不拔的神情,可謂我國肖像繪畫的經典之作。如果説《倪貽德》是一件紀實性的肖像作品,《林風眠》則是一件寫意性的創作。林先生的面龐置於畫面一隅,背後是揮灑迷離的薄油景色。蘆蕩點出林先生的畫境,雲天上一隻孤鷺象徵著林先生乖悖而孤獨的命運。《巴巴》則是另一件寫意性作品。在突兀的黑色字符背景之上,巴巴桀驁不遜的肖像如若浮雕。這是一位孤傲的守門人。金先生努力地尋找著不同的表現語言,來賦予肖像者某種直觀的性格力量。
(四)孤行者的心聲
金先生註定是一位孤行的探索者。他持續地在繪畫中尋覓更為真切的表現。整個90年代,他的繪畫都更傾向於“寫”。他畫了大量的秋葉紅花,這些艷色的花枝與古樸的器皿形成一種對比,帶出一分時光的風塵。這風塵又化作彌散的力量,讓鮮花在流風中隱沒,讓青瓷在細處凸顯。所有這一切都是這樣行腳匆匆,仿佛追趕著什麼。金先生心思盪漾,他想述説歲月的故事,但他的筆頭卻寫出了日趨飄泊的心緒。新世紀,金先生突然從他習慣的重荷中解脫出來,他的筆觸變得靈動,他的花枝已然獨立於背景之上,仿佛流轉的自然四季的本身。那些花陡然開放,只在一瞬之間。這一瞬襯著重色的枝桿,有如在跑在飛。金先生用花去追趕時光,又用感情去承受花的表情,花開花落,寫的卻是他自己的心。
金先生的心變得越發敏感了,甚至帶出某種驚悸的感覺,某種嗟吒蒼涼的氣息。2001年所畫的《冬日》,那樣一株無葉的老樹,獨立於暖日的背景之上。《暮林》與《春曲》,一幅是滿樹老鴉,一幅是驚鳥飛林,都受著一種畫外的驚擾,帶出某種命運般的追問。金先生的四季花鳥並非寫景,純然是寫心的。這心在今天變得愈加默然空寂,愈加孤獨飄泊。金先生在此抒寫了一顆不屈的老人的心。於是,2005年金先生創作了一批《暮年系列》,這些肖像以放拓的筆法,將中國線條與油畫色彩融鑄在一起,將山水與面龐交疊在一起,寫出老人的滄桑,也寫出老人的倔強。我們在這裡讀到的不僅是白髮與皺紋,還有如丘壑般的磐石、如磐石般的神情。我們真正讀到的是某種心跡與筆痕相疊相通的凜然和力量。
“歸鴉不帶殘陽老,留得林梢一抹紅”。金先生的繪畫中有悽清的飄泊之感,又有活潑潑的生命力量。這其中凝聚著他生命羈旅的重負,又隱現著他對人生止泊的釋然。在這一切的後面,是他的心聲,一位不斷探覓人間真情的孤行者的心聲。
許 江
2008年12月15日于南山三窗閣
金一德 農村支部125×165cm 196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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