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蘭克·奧爾巴赫雖出生於德國,在兒時正值二戰期間,父母被納粹迫害致死,8歲逃亡至英國,就成為孤兒的他,一直住在英國沒有離開過,他渴望天倫之樂,而他的夢想及其喪親之痛和對英國的好感,只能體現在繪畫創作之中。他的作品題材單一,僅限于倫敦的市景和固定的幾個模特,幾十年不厭其煩地描畫。畫面顏料厚積,呈現出滴淌、拖拽、掃抹的或柔和或尖銳之效果,把顏料本身的色彩美、肌理美和可塑性發揮到了極致。這種畫面的表達和題材的選擇,很可能是為他童年遭遇打下的烙印。
奧爾巴赫的畫對敘事情節不感興趣,他從未試著去畫社會生活的人群,僅有一次畫《高蒙電影院,坎姆頓城》(1963年),也只是戲劇性般地安置單一人物于暗背景中,使之從背景中顯現出來,並由顏料本身材質的肌理賦予其重量和密度。
傳統是藝術源頭的活水,它既是老師又是榜樣。奧爾巴赫就是不斷地從傳統和當代畫家作品中去汲取營養,逐漸地形成並豐富了自己的繪畫風格和技巧。他在上世紀70年代為女模特朱麗葉·雅德蕾·米爾斯(J.Y.M.)所畫的頭像中那種一筆旋轉掃出下巴或面部的手法,會讓人馬上想起馬奈的簡潔筆法;他筆下的坎姆頓城區的幾何網格則包含了蒙德里安的抽象成分;而他所畫的普瑞姆路絲的山光天色則讓觀者聯想到康斯坦布爾,康斯坦布爾把風景的質地回歸為顏料的質地,還把他的全局在握與不可理喻的執拗,視為至寶。奧爾巴赫也都吸收了他們的特點。
奧爾巴赫還同樣學習蘇丁那種從正面轉到背面,又能從另一邊轉出的斜置頭部的體積感的方法,滲透在他的頭像之中;同時像德·庫寧那樣通過抽象形塊沐浴在大氣中又能把視線帶到其背面,而不讓其囿于扁平的邊線和色塊的風格也被奧爾巴赫小心翼翼地吸收。《從泰晤士看去的希爾建築工地》(1959年)就是他吸收了表現主義手法的典型作品,畫中所賦予色塊腳手架般的搭建感給上世紀60年代以後的色條色塊勾勒風景手法固定了模式。
奧爾巴赫反覆考察一個東西的信念,是得益於馬蒂斯晚年對一個對象反覆重畫,在最後階段最深層次改變畫面組織的方式。而要想真正理解奧爾巴赫,須弄懂其師邦勃格及邦勃格的老師瑟克特;奧爾巴赫的為“偉大而健康的藝術總是展現一般來説和我們熟悉的生活側面”,又源於宗師瑟克特的“造型藝術是粗俗的藝術,興致勃勃地和粗鄙的俗物打交道。”瑟克特又傳承著德加。德加的青年時代就是在盧浮宮中對從文藝復興的古代大師到普桑、安格爾的臨摹中度過的。這種傳承,反映了簡單表像後的豐富的營養。
奧爾巴赫有幸得到大衛·邦勃格的教誨而受益一生。邦勃格曾經提出,實打實地去抓住一個由重力定位的活人的分量、扭轉和身姿,去鍛造一個它的紀念品。奧爾巴赫花很長時間去完成一幅素描,通常是數周,每天的成果到第二天模特到來再拿出時會刮去再重新來畫,幾乎達到30多次,由於那麼多次曾連續摩擦留下的炭筆殘跡,使所有面目剩下的記錄,就是紙張呈現的沉鬱,像似腐蝕過的銀器般的灰麵。對於這樣反覆畫了擦去再畫再擦的方式,奧爾巴赫認為:擦去圖像之靈魂,會助他最後版本的一臂之力。在畫素描《桑德拉肖像》時,奧爾巴赫花費了41天的時間,雖然最後定稿未必比擦去前更像桑德拉,但是,它是奧爾巴赫心目中想要表達的桑德拉。
油畫也同樣。奧爾巴赫每天都會將畫畫到極限,把它畫到位,如果感覺未到位,就會把它刮掉重新畫。被他刮掉的顏料,流到地上,蔓延各處,久而久之,畫室成了棕色的“洞穴”。而這樣做,正是為了改變畫面凝滯之氣,讓厚積的色彩具有動感。當奧爾巴赫把實實在在的體塊移植到可觸摸的畫面上時,被畫者形象牢固地呆在畫中,或強或弱,被人所感覺得出他所追求的那種“寫實”,即寓動感於形塊,“喚起實在之感”。於是一個有性格和思想的人物就出現在他的眼前。
奧爾巴赫的肖像畫《科索夫》(1954年)畫于板上,形象比真人尺寸大數倍,頭部處於整個畫面,由於顏料濃度和厚度,益發顯得龐大,而它的凝重卻與那游動的肌理,即團狀或蠟狀的顏料,相輔相成,也是畫家故意減弱對象表情,有意突出對象的前額這個視覺支點所發出的奇異的銀光的方法相補襯。整幅肖像不表現性格、不表現情緒甚至不表現模特的性別。它的美就在於古典的不露聲色,及其如金那樣沉默。
奧爾巴赫常對畫面進行變形誇張,通常表現為色彩厚度之可觸可摸與筆觸之多變。他在多年間畫J.Y.M.時,隨著感覺的變化,在畫中的表現也不斷變化。在1981年的《J.Y.M.頭像Ⅰ號》中,J.Y.M.正坐,頭髮融于右頸部寬闊的從赭石到紅棕的刷掃的濃重色彩裏,而且那右顴骨上不知其由地旋掃加強了她的目光,其筆意的放任既搖撼了頭部又因和下面的自由筆致的呼應而加固,被畫者面目莊嚴,老氣橫秋,仿佛是一位僧侶。而在1986年畫的《J.Y.M.頭像Ⅵ號》中,筆法頓挫擠壓,把任何想辨認出其人為誰的想法都被趕跑了,除了還能看得出拱著的鼻子和眉棱骨下的陰影外,就連它們相互抵消的灰紅的兩個色塊,都被炫目的燈光照花了。
奧爾巴赫始終固執著他的固執,一成不變地畫著市景、模特;畫面沒有情節,沒有寫實,沒有表現自我,而只有傳達出人物的本真之“美”。正是這種本真之美,使他能夠在1986年威尼斯雙年展上,獲得了金獅獎,驕傲地站上了當代藝術家之最前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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