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的2008在北京已然落幕,留給我們的問題是:這一年到底鑄造了什麼。新的消費設施已充分就位,餐廳、酒店、商場開足馬力全力運轉,試圖將此之外的混亂置之腦後。聶幕在草場地的工作室四四方方,像一塊灰磚。她坐在數位繪畫板旁邊,前面是一台MacPro電腦,而她手裏拿的是她一年以來的繪畫工具:一支塑膠尖筆和最新版的Adobe llustrator 圖形製作軟體。工作室外,聽得到村裏大型犬的吠聲。
聶幕2008年的作品名字很簡單,就叫“數位繪畫”,好奇的觀眾可能一下看不明白。遠看緊致的構圖充滿張力,頗具表現主義神韻,顏色也支離破碎,但實際上這是最重要的一點:它們是一層一層的數位手繪圖案的堆積,一層相當於一天的工作量,每一層都是單獨完成的。這些涂層的圖像來源有時是聶幕上網時看到的新聞照片,有時是兒時的回憶,有時是常見的文化符號,有時是某一代人司空見慣的普通事物,有時甚至單純源於藝術家毫不相干的設計感。同樣,圖案顏色也可能直接取自其他數位圖像,或者是她從數位色輪上用滑鼠點取的。“黑色總是000,”她説,“每種顏色都有編號;它們之間的關係永遠不會變。”她改變每幅畫的大小,即解析度,將每日工作成果的面積放大或縮小,即使她的實體繪製範圍絕不會超過A4紙大小的數位板。有時,她在單個構圖上複製自己的圖像元素,用的是最簡單的電腦操作技法:Ctrl-C(複製)和Ctrl-V(粘貼)。
《70》2008 180x180cm 圖片提供:麥勒畫廊 北京-盧森
聶幕喜歡清楚明確的筆觸,認為在這方面電腦比人腦做得更好。“人會受自己判斷的影響,”她説,“但電腦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她喜歡在不同解析度的圖案之間玩透視遊戲,這讓她回想起那些關於錯覺製造技巧和圖像合成才幹的經典問題。她喜歡具有無限複製潛能的大雜燴,這要回溯到她在中央美院的版畫學習生涯。她喜歡那種雖然是單個圖案被用於拼接成更大的構圖,但是從數位板上那些不協調的水準和垂直邊緣線上仍然可以看到繪製當天留下的痕跡。她喜歡筆畫之間無意識的刪除或數據丟失的可能性。她喜歡只有當她喊停時,這些畫作才得以真正存在,決定某幅作品“完成”的是一系列美學標準和主觀原則不可言説的混合。
然而,對圖層進行組織排序這項看似簡單的步驟正是數位繪畫的精髓所在。圖層疊加這道最後工序意味著作品的成形,就是在這一步,聶幕展示了最近藝術創作中最重要的矛盾之一,即個人意志或品味與某些外部標準之間的衝突,其表現手法類似評批家Jörg Heiser提出的所謂“抉擇之繪畫”(the painting of decisions)。但這種矛盾似乎更進一步,已經超出了當代藝術的範疇。每一次疊加都完全遮蔽了下面的內容,但每一個圖像都只不過如此:它們是漂浮的,徹底抽離了傳統繪畫中我們熟悉的支撐物。聶幕的數位繪畫是其他繪畫的合併,每一幅都漏洞百齣。它們是有關記憶和控制的繪畫,最終可見的表面只有一個,這些圖像讓我們看到什麼可以透過疊層最終浮現而什麼不可以。因此,疊加行為變成了意志的運用,變成了一種裁決,決定了哪些在上哪些在下,哪些元素可以覆蓋另一些。整個過程開始越來越像──也許對2008年的北京來説不失為一個恰當的比喻──歷史的書寫或城市的規劃。
《逃馬在吉》2008 燈箱 120x198cm 圖片提供:麥勒畫廊 北京-盧森
聶幕最終決定以兩種截然不同的方式回應此矛盾,一種是有意在前景中突出一個可辨認的圖像輪廓,另一種則是對時間流逝進行日記式的記錄。前者相對直接,用的是她所熟知的傳統繪畫原則,講究平衡和美,最終掌握決定權的是藝術家本人。在這些篇幅較小的作品中,表面以下的層次基本相當於一種裝飾,一種襯托有意義的中心部分的抽象背景。後者,也就是基於時間創作的作品,理解起來更加困難一些。“我想在安排圖層疊加的時候沒有任何選擇餘地,不經過任何設計,一個東西沒了就是沒了,就這麼簡單,”她沉思一會兒,很快補充道,“但我希望關鍵的元素不要消失。所以這種語言裏存在兩種傾向。”就算藝術家的觀念創作衝動是僅根據時間順序組織這些日記式的繪畫,其他因素也不可避免地會介入其中;舉例來説:製作四幅一套的作品,每一幅代表一個季節的創作成果,按春夏秋冬的順序排列。她以其中一幅色彩強烈的京劇臉譜畫為例,這幅畫是朱紅色的,完成于夏末秋初,如果嚴格按照時間順序疊加,最後的成品就會是一張單純的臉譜畫。因此,這幅臉譜被提前安插到圖像流裏,讓那些技術上説應該早于它的畫蓋住它艷麗的顏色。“到最後,”她總結説,“還是有選擇餘地的。”
最後,聶幕決定摒棄以季節為框架的做法,只按圖層數量升序組織她的繪畫:11,29,70,100。最後的“100”,也是本次展覽展出的作品,既是對之前一切的總結,也是對一切的刪除。這本記錄不斷變化的情感與興趣的日記現在已不可讀,而這就是一個人的200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