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物性的油畫
今天,面對新觀念新媒體的合圍,繪畫獨霸舞臺的局面已不復存在,古老的油畫在當代家族裏頑強地對抗著其他媒介。歷史上,從凡·艾克伊始,西方油畫一度如煉金術般神秘靈活的展示著平面上的視幻覺趣味。細膩的色層,豐富的個體技巧使油畫披上古老技術的外衣,即使倫勃朗或厚或薄的色彩技法依然是在為平面幻術服務。十九世紀末,以庫爾貝開端加大了顏料物理性開發,而真正在這方面集大成者是印象派的精神領袖馬奈,二十世紀現代藝術的軍團裏,顏料的物性氣質日漸佔據藝術精神的主要交椅,油畫回到更古老的平面勾描形與色的方法論上。如果,照片的現身終結了傳統視覺幻術的營造,那麼面對新的圖像世界,繪畫的摹本就不再是自然,而只能是照片了。現今西方走紅的裏希特等人的方法裏依然殘留著手工技藝與照片對話和博鬥的痕跡。
石強常年在學院中教授油畫,他對前蘇派繪畫語言和古典諸家都有著自己的理解, 《血肉》從語言層面上來説,他摒棄了複雜細膩的技巧玩味,而直呈油畫特有的物理本性,與其説他的繪畫是繪製而成,不如講他的新系列更注重製作的程式,並有效地成為繪畫觀念表敘的載體。
觀其原作,平面形態的畫面上含有三層結構:首層布基是基礎層,是色層的依託物,布的纖維構成意象上肌膚下的經絡。這一層幾乎不可見,只在畫面的邊緣處才顯廬山面目,基礎其上的色層便具有了雕塑的感覺。第二層是暗紅色的色漿,殷紅血腥如殘陽,亦時時泛出與外表層絞合在一處,通過作者有意地刮搽揮寫,這一層決定著繪畫的基調,亦使畫面充滿緊張感。最表層的色彩構成畫面的主色調,厚厚堆砌的顏料似脂如膏,油畫顏料的本性得到最大的體現,力量感與速度感在斑斑塑痕中表露無遺。作者用顏料的厚涂模擬人體的肌膚,被取消個性的肌體並無光滑質感,擠壓著讓人無法喘息,油膩著散發著原始的氣息,滿布傷痕的表層更象被人鞭撻後的遺留物。當色層未幹時,作者用一支小筆將表面挑起,於是,毛體書法便烙刻在肌膚上,靈動霸氣的線條帶著乾枯的血痕撲面襲來,讓人眼花讓人震撼,讓人在刺痛中品嘗血的甘甜。筆者感覺,單從畫面物理形態便可感知那種壓抑和緊張感,自由筆法被理性的精神約束著,這裡,審美性只是外在的表像,靈肉的處理才構成了畫面內在的核心。歡愉與刺痛是並置的,自由與規範上下輝映。手工性的痕跡裏殘留著歷史的氣場,文字複製與改寫使得意志的表情變得鮮艷而靈動。
三.精神的歸依
當代藝術的魅力在於藝術的多邊表達口徑,在於藝術家面對當下社會問題的態度,實驗精神與對社會文化的批判構成當代藝術在文化圖景裏存活的理由,當代藝術又以國際化的身份巧妙地改寫著地域文脈的傳統。我們可見國中二十年的變化在當代藝術上充分的體現,我們看到中國當代藝術正以生機勃勃的姿態豐富著當下的文化生態。如果杜桑的引領伊始便拓寬了藝術的含義與外沿,如果波普藝術讓藝術的概念不再是精英文化與世俗領地的二元對立,如果當代藝術以它的廣度和深度對未來的文化作出了前瞻性探索,同時,我們也感知到全球經濟一體化的進程中,商業文化正在以資本的力量消解著藝術的內在精神,並巨大地侵蝕著當代藝術!當代藝術家的精神追問正在悄然被失衡的市場數字代替。藝術領地反思性的拓展無疑是文化生態健康的法寶。
石強從六十年代走來,生活創作跨越八九十年代和新世紀,對社會的洞察力讓其敏感激烈,八五運動的激情歲月鍛造出他秉承的工作方法,責任感和知識分子的良心讓其具備批判現實的眼光,這些個體氣質都使他在創作上回避了流行圖式,遠離著甜俗的小資情調,用作品書寫著歷史與文化的疤痕,用作品承擔著新文化的意志。
《血肉》這組系列繪畫是他反思歷史和當下關係的物性符號,畫面外在的衝擊力與內在的觀念性是吻合的,對於精神內核的迷戀,對於歷史的態度,使作品具有厚重的質感,在玩世現實主義成為流行語言的當下,浮華艷麗圖像調戲著現實思考的當下,他的所作所為,更顯彌足珍貴。《血肉》是對權力意志的集體考古,是個人話語與集體無意識的雙重聯結,亦是孤獨蒼涼的西西弗斯之路。《血肉》是關乎身體和靈魂討論的,是有限空間內展平的繪畫性“肉身”標本,亦會是生活在當代的我們需直視的課本!
也許,藝術家石強的矛盾性格是我們時代轉型期文化矛盾的縮影,石強的固執堅持也離不開時間的烙印。他的藝術實踐複合著痛楚與歡愉,他用樂觀自信的意志承受著個體無法承受的悲情,他用作品證明著一種久違的思想自由! 《血肉》提供給時代鮮活的文化個案,讓我們關照生命真實的同時亦反思漸行漸遠的歷史風塵,讓我們在艷若桃李的傷口處感覺到生命復蘇的跡象。
八十年代中期,由於西方現代哲學和反傳統美學理念的感召,國中青年藝術家為主導的新潮美術運動如火如荼。在湖南,石強首當其衝扮演著先鋒角色,在“0藝術集團”展覽中他創作了《生日》, 這件具有強烈波普意味的裝置作品結合了現成品蠟燭的運用,由於現場觀眾的參與,作品最後引發成一個事件。《生日》用簡單直接的方式點燃藝術與生活的火焰,掘開了其藝術表現的基石。石強亦以此撕開了他對藝術本質和意義的追問,“不管怎樣,藝術進入社會,定要被社會異化……”,從當年藝術家留下的只言片語中我們依然可以感受他內心的激越。八十年代後期,大多湖湘藝術家癡迷于靈性文化和鄉土回歸情愫,石強已在工廠裏搜尋他思考現實的切口,那張偶得的鐵屑照片是他手中展放歌喉的樂譜,他以照像寫實的語言繪製了早期代表作《工業貝殼》。這次,《生日》對火的使用轉化為對光的迷戀,理性筆觸的表像下投射出自由生命的光斑,在精心描摹的機器鐵屑裏,石強理性地對工業社會與週遭環境進行著深度思考。《工業貝殼》在七屆全國美展上的獲獎記錄也為他留下了一筆總結。筆者以為,這個階段石強的作品具有冷酷而光鮮的都市氣息,刻意理性的背後透露了對生態自由的嚮往。
九十年代初,中國社會整體轉型,急劇變化的現實境況,讓這位敏感的藝術家感到不得不調轉槍口,將理性思考與現實批判轉喻為對西方現代名畫的改寫。一組對西方現代名畫換色處理的作品出現了。無疑,他的所謂“冷處理”其實充滿悖論,在人類心靈被似真似偽的文化垃圾充斥,精神的力量消解為集體對商業的崇拜時,藝術家反觀自我的檢討和與西方文化的對話,也將是無能的力量。
近期,石強以極大的熱情投身於新繪畫系列《血肉》的創作,這組新作裏,他直觀借用了毛體書法,可以説,毛體書法突顯在畫布上是他對現成品的再度使用,厚重的油彩堆砌出肌體的意象,書體刻進肌膚有探入骨髓的痛感。石強建設的精神堡壘裏,時常能窺見其對歷史和現實的態度。自然生動的畫幅上,他以後現代方式設計出對形式美感的癡迷,在體制反思的浪峰裏亦潛藏著作者對莫名秩序的推崇。《血肉》純粹中挾帶矛盾,直觀中蘊涵微妙的智性氣質,正如他本人所言:“在理想被嘲笑的時代,我們正行走在夜空下,但不能沒有北斗星……”。
近觀《血肉》構建的世界,猶如一股強勁的颶風席捲著歷史情懷和當下靈魂。筆者直視其強烈的視覺圖式,試探追問作品背後的文化支點,搜索藝術家無法捨棄的精神家園。互為表裏的三條內部導線也許可以帶領我們進入作品內核,領略全球化的文化景觀中,藝術家身體力行的實踐和他特有的個案表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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