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事的體驗、賓虛

作者：王家新

你是勇敢而富有的朱地亞王子

統禦著帝國東方智慧的猶太部族

神聖的都城耶路撒冷

空中曾閃爍過兆示聖誕的明星

美撒拉是你兒時親密無間的朋友

母親和妹妹對他懷有深深的親情

有一天他統率浩蕩的羅馬軍隊

返回了多災多難的朱地亞城

你們相視的雙眼在探詢舊誼的訊息

鋒利的鋼矛刺向同一個標心

你們為久遠的友誼與重逢歡飲

內心的隔閡卻隱約于飄忽的眼神

美撒拉懷有英雄的夢想抑或野心

忠誠著至高無上的羅馬朝廷

他要在這裡實施殘酷的異族統治

他要賓虛出賣同胞以成全自己的功名

於是要選擇支援與反對

於是要選擇反抗與順從

你勇敢地站在同胞及猶太民族一邊

這是義無反顧的決心和忠誠

海斯特是你管家奴隸的女兒

從時光的軌道上回到你生命之中

你深情的注視將心扉敞開

把自由賜給她去追尋幸福與光明

如果不做新娘你會與她吻別

清澈的淚水流向清澈的夜風

你將那枚奴隸戒指戴在自己手上

發誓要迎娶你愛的女人

愛情無論地位與身份

它令心靈高尚讓生命純真

你可知在多災多難的歲月過後

誰還珍存著一顆愛你的心

一場意外成了災禍的開端

樓頂的瓦片打亂了司令官的儀幛

美撤拉開始了他殘酷天性的計劃

溫暖的家庭從此失散離分

為了家人你放下了鋒利的兵器

旅途經沙漠時焦渴如焚

在昏倒的那一刻甘霖流向嘴角

你回首望著陽光下的神聖身影

老人告訴你他目睹的一幕

當時黑藍的天空綴滿辰星

在牧羊人的羊圈裏傳來嬰兒的哭泣

那便是兆民萬世膜拜的聖靈

老人告訴你要忘卻仇恨

仇恨永遠是仇恨的母親

要想擁有內心無盡的和平與安寧

就快去聆聽聖耶穌布教的聲音

那一洪清泉激活了你的生命

為了生存你要與命運抗爭

二百名奴隸在船倉中苦苦煎熬

命運真的撞響了希望之鐘

帝國海軍與馬其頓的艦船在海上交鋒

高傲的執政官掩飾著內心的惶恐

帝國只許勝利不許失敗

而世界上哪兒有註定勝利的戰爭

奴隸們拼命的搖動槳櫓

昏暗的艙內回蕩撼人的指揮錘聲

搖櫓者的腳被釘上沉重的鐵索

只有拼死向前不能動搖逃生

惟有你的腳沒有被釘上索鏈

這是執政官的命令更是神的意旨

當敵艦撞碎底艙海水洶湧而入

你得以跳上甲板立下顯赫戰功

你參與了同強悍敵人的搏鬥

火焰燃燒于海面鮮血消散于蔚藍

執政官被你救上一塊漂浮的船板

目睹了濃煙與波濤吞噬高帆桅桿

羅馬城因軍隊的凱旋萬眾歡騰

勝利之杖高擎在愷撤的手中

你和執政官並肩在馬車上馳騁

在鮮花和掌聲中莊嚴無比地遊行

歡樂的舞會上傳出歌聲

執政官向賓客們傾吐真情

從此你就是小阿利士

無盡的榮華和財富要由你繼承

命運的轉折不能令你高興

清冷月色下你在思念妹妹和母親

執政官猜到了你的心思

你歸心似箭去意已定

為了回到朱地亞你日夜兼程

做執政官的義子仿佛再世重生

你要找回自己久別的親人

美撤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美撒拉急令查尋她們的下落

地牢是鼠蟲的樂園黑暗幽冥

獄卒們的火炬照亮陰冷的囚室

驚悸的眼底映出兩張麻風病人的臉

淒涼的庭院隱約有的哭泣聲音

海斯特以為遇見了猙獰的鬼魅魂靈

月光下驚喜地想和慈祥與美麗團聚

久別的親人卻不許她靠近

她們乞求千萬不能把消息告訴賓虛

他怎承受這樣殘酷的打擊

就讓歲月定格留住美好的記憶

母女在海斯特的許諾裏向麻風谷走去

海斯特在枯葉淒風中含悲佇立

這是比死別更痛的生離

她決定成全這份因愛而製造的謊言

她告訴賓虛親人們早已死於非命

這個噩耗不啻那五雷轟頂

你忍辱求生的信念化為泡影

啊 思念的母親和親愛的妹妹

蒼天為何這樣冰冷無情

彌天的悲愴化為決鬥的衝動

萬眾矚目的競技場上來一比雌雄

被壓迫的民族從沒有自甘屈辱卑賤

用勝利擊碎羅馬不可一世的光榮

一組組賽馬如弦箭待發

美撒拉駕馭烏亮的四駿跚跚來遲

希臘戰車上飛揚著黑色斗篷

象雙棲的蝙蝠衝出隱匿的林叢

此刻四目相視是這樣遙遠陌生

友誼與仇怨的變幻竟如朝霞夕煙

最深的情感帶來的傷痛也最深

並肩的兄弟最終站在對峙的兩面

酋長犀利的眼光洞察卑鄙的詭計

美撒拉的車轂上裝置著鋒利的暗器

他洪鐘般的呼喊在提醒賓虛

對委瑣的小人一定要小心警惕

騎手們來自烏參都喇和第那爾邦

他們驅使車馬為金錢追逐奔騰

而賽場上只有兩個真正的對手

他們分別代表著猶太民族與羅馬朝廷

這是正義與邪惡的較量

這是弱小向強大的抗爭

狂熱的人們匯成宏大的背景

你在喧囂的吶喊中英勇地馳騁

飛旋的暗器幾次向你的車輪靠近

象巨齒的野獸想咬斷神駒的肋骨

你機智地逃離災難的邊緣

美撒拉卻摔下來被踐踏的血肉模糊

喜悅的人群中飛濺勝利的淚水

生靈翩翩起舞天地為之動容

新總督舉起橄欖枝編織的桂冠

賜予軒昂走來的朱地亞英雄

醫生要截斷美撒拉的雙腿以拯救他的性命

美撒拉哭喊著阻止要等待對手的來臨

他無法面對殘肢的現實

而報應卻無情地毀滅了他勃勃的雄心

門外的強光映襯出你高大強壯的身影

垂死的人掙扎中聽到天庭的喪鐘

較量與恩怨都即將了結

緊攥的血手從賓虛的胸襟上滑落

總督在空闊的府第召見賓虛

他開導賓虛要順從要作皇上忠實的子民

你説感謝執政官的恩德但不願做小阿力士

那象徵結義的板指請退還給曾經的父親

你和海斯特不約而同地來到麻風谷

這是人間的地獄是病魔的棲處

至上的親情令你們無所畏懼

你將顫抖的母親緊緊地擁入懷中

你們相互扶摻著走上街衢

行人惶恐地躲避並投擲石頭

這是初世紀最可怕的傳染病

怎能責怪人們的恐懼和不近人情

人們紛紛向城外跑去

説官兵要處死布道的牧師

那長髮垂肩的年輕牧師

就是那聖瑪利亞的兒子

耶穌背負著沉重的十字架

彎曲的身軀艱難地走過眾人

他從容地走向死亡無怨無悔

肉體生命終結即是精神生命的再生

老人説他背負的是眾生的苦難

追尋的是精神的永恒

存亡只是生命簡單的表相

你看那升騰的光芒將照徹人們的心靈

你捧起一瓢清水伸向耶穌

他是在沙漠中滋潤過你生命的人

士兵們打落你手中的敬獻

推搡著耶穌走向刑場的狂風

傾斜的十字架被緩緩樹起

赤裸的先知被牢牢地釘在上面

左肋的刀口有殷紅的血液流淌

淚水打濕了眾人迷茫呆滯的眼睛

白日忽然變得比黑夜更加昏暗

天空流竄著駭人的電閃雷鳴

颶風席捲衰草折斷參天的樹木

暴雨可是要沖刷世間的污濁和血腥

奇跡出現在這突如其來的瞬間

母親和妹妹感覺到周身的灼痛

潰爛的疤傷消失癒合

瘟神逃遁她們恢復了昔日的面容

這是善意編撰的浪漫結局

還是因果輪迴的教義真理

生命雖有無盡的恥辱和苦難

蒼天終會把美麗和健康還給善良的人們

不用再渲染你們未來的幸福

幸福註定是這古典故事的劇終

善美忠貞愛情正義是豐盈的聖果

堅忍是走出苦難的指路明燈

這是生民對自由與幸福的嚮往

這是人類對正義與真理的歌唱

噩夢是黎明前黑暗高潮的尾聲

太陽終會升起給世間萬丈光芒

你是勇敢而富有的朱地亞王子

也是後世虛構演繹的英雄

我以詩行復述這斷續的情節

因為這悲壯的故事已將我深深地打動

1997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