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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如藍—中國美院博巴油研班往事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3-02-26 17:23:14 | 文章來源: 藝術國際

四月的時候,中國美術學院慶祝了它的八十歲。這個學校從蔡元培和林風眠創立伊始,就有了“相容並蓄”的遠見,再到潘天壽任院長提出“傳統出新”,兩條明晰的脈絡,交疊于中國美術學院的歷史和未來。很多人因此有名,很多人也老去,有名的總是少數,老的,遺忘的如孤山不計其數的葉。

在紀念的日子裏,提一段國美十四個學生的往事,或者説青春。當然,這些事,不單單只應被那十四個親歷者記住。有時候,記住就是一種負責。

西學至西子

1960年,中蘇關係破裂。老大哥的絕塵而去並不能改變中國繼續全盤蘇化,因為那就是中國人所共識的社會主義,方方面面依然照搬。當然,作為高層並不完全認同,至少在他們看來,社會主義陣營存在一定多元。與蘇聯干戈前後,中國文化部同羅馬尼亞文化部簽訂了一份文化協定,羅馬尼亞委派一位油畫專家到浙江美術學院(中國美術學院前身)舉辦油畫訓練班,為時兩年。而中國則相應委派一名浙江茶葉專家赴羅馬尼亞傳授茶學。

羅馬尼亞是個個性的東歐社會主義國家,不僅在政治上敢與蘇聯分庭抗禮,堅持自我,在藝術上也堅持自己的特色。蘇聯在宣告成立後,就完全隔絕了與歐洲人文的千絲萬縷,主張現實主義,寫實畫派,貫徹“革命現實主義”加“革命浪漫主義”的文藝觀,這扇藝術上的門一直關到蘇聯解體。而羅馬尼亞不同,它一直屬於歐洲體系,20世紀印象主義、表現主義、立體主義的每一個浪潮都曾在那裏洶湧。雖然幅員不大,畫家也不多,但是幾乎每個羅馬尼亞畫家都有自己的面貌,而不像蘇聯畫家那樣的千人一面。

被派往杭州浙江美院的羅馬尼亞畫家名叫埃烏琴·博巴,生於1919,卒于1996,來中國的時候是41歲的壯年。他先在羅馬尼亞師從卡米爾·萊蘇教授,後赴法國學習,深受西方表現主義和東方繪畫旨趣影響。他的作品結構嚴謹,筆法生動,注重色彩與線條的表現,博巴顯然是位個性鮮明的畫家。他個性也展露在那次來華上。當時羅馬尼亞政府徵求博巴援華意見,有北京和杭州兩地可選。中國文化部希望博巴可以到北京中央美術學院教授油畫,因為1960年春夏蘇聯全面撤回專家後,原定當年九月開班的央美蘇聯油畫訓練班一時無人接手。但博巴不樂意,他選擇了杭州。“北京好什麼?北京離大使館太近,成天開會,煩死人了!”這是他後來對自己的中國學生透露的原因。

一班被特殊對待的師生

浙江美術學院在接到文化部的指示後,在最短的時間內,經過嚴格的專業考試與政審從全國招收了14名學生。這些學生分別是浙美自己選派的金一德、徐君萱、陳天龍、周和正、陳達青;中央美術學院的毛鳳德;四川美術學院的夏培耀;天津美術學院的張世范、邊秉貴;西安美術學院的王國偉、王天德;魯迅美術學院的劉歷、關維興;湖北美術學院的彭述林。八大美院,剛好少了一個廣州美術學院。廣州美術學院其實有選送一位女生,可惜她的基礎太差,沒被入選。廣美領導覺得自己派去的人不被認可,失了面子,於是作罷。

最開始,那14個學生都對能進“羅訓班”(羅馬尼亞博巴油畫訓練班簡稱)激動不已。在蘇聯契斯恰科夫素描教學體系橫掃中國,列賓、蘇裏科夫等人的寫實風格畫冊、畫集充斥院校圖書館和新華書店的間隙,羅馬尼亞格裏高利斯庫、巴巴等人的作品在小範圍流傳,二人的作品都注重表現,在畫裏滲透心靈,是一片蘇派下的一縷清風。同學們都認為來講課的會是他們崇拜的巴巴,直到開學那天,他們才第一次聽到博巴這個名字。其實巴巴是博巴的同事,兩人都執教于羅馬尼亞布加勒斯特美術學院,巴巴在當時已聲名鵲起,而博巴是後起之秀。

壯年的畫家在中國的第一堂課上,通過翻譯對自己的學生這樣開場:“我來這裡,並不是要把歐洲的油畫傳統機械地搬來。你們之前努力學習的,是別人淘汰的東西。作為中國油畫家,千萬不要走歐洲的老路,別人的老路。文化是平等的,藝術也是平等的,你們現在學別人的,以後要走自己的。”於是14個學生跟博巴走上了一條與當時的教學當時的氣氛完全不合的路。

學生們不可避免都是蘇派的底子,在博巴的素描課上突然不知所措。蘇聯的契斯恰科夫素描體系注重黑、白、灰,高光和反光,所謂“五個調子”,它講究光影、空間虛實、體跟面的關係。而博巴給學生的全是平光作業,沒有主光也沒有反光。“我們素描講體積,畫明暗。一下改成平光作業,沒有遠近,沒有虛實感,什麼都清清楚楚,那畫什麼?”夏培耀的這句話代表了全體同學的茫然。在博巴認為,素描鍛鍊的是造型能力,他把結構放在第一位。這僅僅是個觀念的開頭。

浙美的領導對博巴的到來並不熱情,如果換成像馬克西莫夫(1913-1993,蘇聯史達林文藝獎金獲得者,俄羅斯聯邦人民藝術家,蘇裏科夫美術學院油畫係教授,1955-1957年在中央美院舉辦油訓班,簡稱馬訓班,對中國現代美術史影響深遠)這樣的老師,情況就大不同。當時的浙美是蘇派的天下,留蘇的年輕教師回來了,馬訓班的老師也回來了,蘇派寫實油畫就是主流,原先留法留日的老師都靠邊,一元論下沒有其他。“怎麼請了這麼個專家?!”這是浙美老師間的議論,也是抵觸。

羅訓班成了浙美的一個“禁區”。大家自動對博巴敬而遠之,十四個學生也被當作“消毒”對象。

究竟該聽誰

其實,正值成長期的學生們在短暫的不理解後,很快意識到了博巴藝術觀點的鮮活。博巴在教學中堅持的結構思想,將繪畫不是引向某種形式,也不是引向西方,而是引向創作者的個性與自我,引向藝術的實質。慢慢的,同學們開始接受博巴,在觀念上有了轉變。博巴來中國後,對東方傳統文化很尊重,聽京劇,訪蓋叫天,欣賞書法,積極學習。師生間漸漸形成很好的互動。那時也出現了一個奇特現象,羅訓班不被油畫係喜歡,卻被其他係肯定,國畫係、版畫係的師生對博巴暗暗表現出了認同與讚賞。院長潘天壽的讚許最突出,看過博巴超越表像的作品,他認為這跟中國畫藝術有共同性——概括、寫意。他與博巴有跨越文化的共鳴,平時不教課的潘天壽,為羅訓班做了多次講座。

這不是浙美領導願意看到的,當學生們已經願意向博巴學習的時候,油畫係專門讓蘇派老師在每天博巴坐轎車來上課之前,為羅訓班補課“糾正”,強制學生們再改回來。小汽車一駛入校園,放哨的同學立刻彙報,蘇派教員馬上撤離。有次,羅訓班每人畫了張素描,過一夜,同學們再到教室,發現所有的作業都被人從結構素描改成了“五調子”。繫領導不止一次的把羅訓班學生叫去訓話,説千萬不能跟專家學習,要拒絕。要是跟專家學了,那麼就準備回去做原來學校的“反面教員”。“反面教員”在那個年代等於是“人民的敵人”,嚴重的可以剝奪一切。

班上好氣象突然被打住,一下子亂套。壓力下,同學們從主動學習,變成了拒絕,不聽不執行不學習。博巴很快察覺,蓄起了鬍子,對羅馬尼亞人來説,蓄胡意味著被傷害很難過。“如果你們不接受我的教學,那我只能回去了。”1961年春節,博巴回羅馬尼亞休假後,很遲才又回中國。

學生們在兩難中心急如焚,第二年學習開始的時候,找到一次機會向文化部專程來浙視察羅訓班情況的王司長悄悄彙報。司長很失望,當初文化部請博巴就是因為羅馬尼亞油畫同蘇聯不一樣,希望可以“百花齊放”。“蘇聯撕毀協定,羅馬尼亞如期派來專家不説。現在是困難時期,請一個專家要花國家上萬人民幣。普通教師一年工資還不到700。你們居然拒絕,太愚蠢,太不像話!”終於,王司長出面跟浙美交涉,定下“先學習,再批判”的調子。“老老實實向專家學習。學過來,了解透。哪些有用,哪些沒用。第一位是學習,而且應該大膽的學。”

散落天涯的掙扎

在最後一年,博巴刮掉鬍子放開了教,學生們也卸下擔子放開了學,1957年結業時同學們的作品都呈現了新的樣貌,作品概括,透露了書法的線,最重要的是描繪了東方意象。但畢竟,蘇化是整體,蘇派是主流,這一班14個同學是少數。

一個同學回原來美院,副院長説了一句“你這是畫的什麼東西”。從此他離開了講壇,不準教畫,做人事工作直到退休。另一個同學,被領導這樣勒令:原來怎麼畫,現在就怎麼改回來,不許用博巴這套。

鄧麗君的《船歌》,被批成“羅派歌”。人看不順眼,被歸為“羅派人”。畫看不順眼,就是“羅派畫”。一些人成了被打倒的反動學術權威。只因為他們的老師,因為他們那風華正茂的兩年。

大多數學生後來隱沒了自己這段經歷,極少對外提起,他們的所學也隱藏于那份沉默。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個,或多或少堅持。

文革後,浙江美院油畫係組建了三個工作室。金一德和徐君萱參與了第一工作室的創建,繼承了博巴的教學體系,對學生因材施教。第二工作室由法國寫實畫派主持,蘇派負責第三工作室的教學。每學期學生的打分由教研室主持,第一工作室的分數一直都是最低。做同樣的事情,畫類似的畫,第一工作室的學生總是備受批評,得到表揚的是其他工作室的學生。金、徐兩位老師一直擔待著,對學生們鼓勵。

夏培耀回到四川美院後,學校難得奉行“海納百川”,為他隆重而不是形式的搞了彙報展覽,引起重慶轟動,“原來畫還可以這樣畫!”後來夏跟蘇派老師各帶油畫二年級兩個班,學生自願報名,一共十三人,十個報了夏培耀。收不了場,最後按成績平分,夏帶七個。在學生強烈要求下,蘇派班的素描教學也由夏培耀承擔。這是羅訓班學生中唯一的特例。

金一德和徐君萱的第一工作室走出了王廣義、魏光慶、張培力、吳山專、耿建翌、劉大鴻等人。他們是當年“八五新美術運動”的發起者,也是當今中國藝術界的頂尖人物。提到求學經歷,他們每個人都很感謝兩位老師在教學上的堅持與堅守,以及對他們的寬容與引導。有人疑惑,第一工作室為何可以出那麼多重要人物。一個成名者回答:“哪有壓迫哪就有反抗”。夏培耀的班也培養了在中國藝術界有分量的羅中立、葉永青、張曉剛和龐茂琨。而其他羅訓班成員也播下了星星點點的種子,楊力舟、劉愛民、王琨同樣在博巴的背影裏成名。

記住而不是遺忘

我無意于對博巴油畫訓練班做更多的陳述,它就是一段過去的存在。在藝術中,沒有單一,只有多元。俄羅斯美術在中國“江花勝火”數十年後,開始回到它應有的位置。在世界藝術史中,它只是一小部分。我們也應該記住博巴,記住他在中國的坦誠和努力。他做的一切,不曾為人知,但始終如春水般滋養著那些追求自由而不屈的藝術靈魂,慢慢哺育,生根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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