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藝術作為教學對美院來説是很新鮮的,雖然外面的世界已經“當代”的如火如荼,但是對於考取美院的學生來説卻很遙遠,這主要是兩個方面因素造成的:一個是考取美院的方式依然是傳統的,你要想順利考入美院,你就必須按照考試標準來準備,而考試的內容仍然是寫實藝術,因此,學生的關注點必然還是寫實藝術以及寫實藝術家,自然也就無暇顧及到更廣大的社會了;還有一個原因是作為社會的美術教育還很缺少,我們沒有像樣的博物館進行美術史教育,也沒有能夠跟上時代的中學美術教育,即使是一般文科教育也是應試教育,缺少讓學生獨立思考的訓練,以上兩點是美術考生不關心當代藝術的原因。
那麼即使是進入了美院一年級,也還是要從寫實基礎開始訓練,在中國特殊文化的背景下,學美術的不會寫實功夫也説不過去,這樣,大概從三年級開始,學生開始有創作課的時候才發現自己腦子一片空白,這樣是無法創作的,於是才有了解當代創作的渴望,嚴格來講,美院的教學體系中是沒有教給學生如何創作的系統方法,一般老師的辦法就是讓學生自由創作,然後老師看幾次就可以了,絕大部分知識是畢業後由學生自己來完成的。
自學固然是好事,也能鍛鍊學生的能力,但是這個學習的過程還是完成的越早越好,至少是早早啟動,當然也未必都要像青年作家韓寒那麼早,因為畢竟如此早熟的人不多,大部分的人至少要在大學三年級得到全面啟蒙,然後帶著理想畢業。所以,關鍵是如何啟蒙創作?如何從最基礎開始,創作是否也是基礎?是否也需要訓練?
我曾經就這個問題發表過一些淺見,我的基本觀點是:大學所學的所有東西都可以看作是基礎,因此所有東西都要學。按照這個觀點,不只是基本功是基礎,創作也是基礎,既然是基礎就需要訓練,在這個前提下,學生可以放輕鬆,不要想著非要創造多麼了不起的作品,可以專注于語言和表達的基礎訓練,這種學習在畢業以後的現實社會是很難再去彌補的。不要指望學生在校期間創作出成熟大師的作品,而是要更強調創作方法和“建立好的標準”(巫鴻語)。既然是訓練,就會聯想到軍訓,軍訓是指在真正打仗前戰士要得到的基本軍事訓練,包括列隊,打槍,體能,模擬實戰等,如果沒有這些訓練,一旦上戰場可能一下子就會被對方打倒,因為你還沒學會保護自己,也就更不會進攻。本來我們的美術學院作為訓練的基地一直沒有問題,我們的問題是,我們的訓練內容過分側重於單項練習,素描、雕塑、浮雕等,有很多教材都是這個方面的,而對於實戰模擬——相當於創作加展覽及社會活動,似乎就缺少相應的重視,而這方面的教師恰好又非常缺少,因為,在軍事上,能夠教授模擬實戰的必須是打過仗的,否則就成了紙上談兵,相對於藝術界來説,打過仗的就好比是在社會上游走江湖有所成就的藝術家。而這些藝術家又大多不在學校,因此就形成了今天的局面,社會上的創作與學院式教學的脫節。當然,目前這個狀況已經有些改善,但還不是很普遍。
上面的問題如果能夠得到解決,我們面臨的就將是如何進行創作訓練的問題。我自己對於當前學生的問題有過一些想法,針對我國學生的特性,我不知道這個是年輕人的特性還是中國人固有的特性,總之,我發現我們的學生還不太善於利用手頭真實的物體材料去闡述和發掘人生的經驗,他們要麼空談,要麼不談,或説不準確,容易只説不做,或只做不説,這種偏激的想法我也曾經有過,好在發現的早,一直在盡力克服,尤其是我在司徒傑先生的工作室那兩年,受到了他在歐美學來的教學方法的影響,使我被訓練出可以討論藝術問題的能力(1986年)。因此,我對學生提出的口號是:説到哪做到哪,做到哪必須説到哪,只可以多做或多説一步。用這種方法主要的目的是讓學生養成動手和闡述作品同步的習慣,一方面你説了就要做,一方面你做了還要説,把它看作是前進的兩條腿。説多了不做,你會在潛意識裏以為你已經做了,而實際上你還沒有獲取真實的第一手資料,你的經驗是建立在空中樓閣的;而做多了不説,就會失去一個自檢的過程,或者説是在一個不正確的自檢系統中接受檢驗,這個意思就是説,即使沒有對外人解釋,也會對自己解釋,而對自己解釋沒有外界的監督往往會陷在錯誤中而不自知,日久了就沒有回頭路了,對同行訴説是提高自己做的水準的一個最好的方法。
以上談的也許更適合中國學生,我也接觸過一些歐美學生,在這方面似乎比我們好。
為什麼要提到上面的問題呢?因為當代藝術中主要的教學是觀念性的問題,而觀念性的問題存在於思想,而思想的交流很容易進入空談,離開作品的空談是很容易進入妄想狂的誤區的,其實思考觀念本身也是要有方法的,分析和邏輯是很基礎的思考方法,但是我們能做到嗎?胡思亂想也可以搞藝術,但低層次的胡思亂想肯定做不出好藝術,在具備了一般人的思維能力之後再胡思亂想肯定是更靠譜。
觀念是人類在表達方面所天然具有的特殊能力,用觀念來做藝術,或用來引發藝術革命只是近幾十年的事,如今它已經完成使命進入教學階段,我的課程不是教授純粹的觀念,而是教授實物與觀念如何互動,訓練學生言之有物,物有所表的能力,我開的課是“材料與觀念”,把這兩個矛盾的事物放在一起,體現了雕塑係對待實驗藝術一貫的良苦用心,生怕學生走偏,這是對的,但是如何給學生畫出一個路線引入門是個問題。我嘗試以三個階段使學生入門:先從“我與材料”的關係入手,解決第一步認識材料的問題,由於“我”的介入,材料在一開始便是有溫度,有個人感覺,甚至是有故事的,這樣不至於刻板和過於學術,比如雕塑係學生欒佳齊把眼淚作為材料使人工催淚(切洋蔥)與自己的傷心歷史經驗形成對應關係,看似荒誕卻又暗含哲理,完全不相干的外界刺激卻流出了相同形式的流淚(圖1);接下來是“材料與材料”階段,這是一個很理性的材料訓練,此時的“我”被抽離在外,變成客觀的評判者、組織者,及制定規則者。這兩個截然相反的對材料的訓練會使學生全面的掌握材料的性質。之後就可以進行一次綜合材料創作了,在這個作品中可以將“我”的因素與材料及材料的關係綜合使用,類似實戰。有些學生使用一種材料經歷了三個階段最後完成作品,比如油畫係學生潘林的作品就是從發現果凍,到果凍與玩具最後到用果凍製作水杯(圖2)。更多的學生可能三個作業使用完全不同的三種材料,這兩種情況都是可以的。最後,我一般都要再加一個課程就是“相互評判”,採取抓鬮的辦法使學生互相選擇作品進行批評加建議,甚至自己再創作,這個階段主要是滿足學生在課上看到別人作品時所産生的種種想法有個實踐的機會,有時同學的解讀完全是創作者沒有想到的潛意識,而且還特別好,比如建築系學生謝煒龍製作了假花插在摔碎的花盆裏卻不知如何解釋自己的行為(圖3),而在場版畫係學生候蓁蓁卻把他這個行為解釋為假花盆恰是作者內心當中真正的追求,因為“假”是不死的而“真”確在沒有滋養環境下會隨時死掉,得出“假”恰好獲得永恒的結論。當然,訓練被批評者的承受能力以及換角度看自己作品的經驗也是目的之一;最後是展覽,展覽就不用説了,這是最好的綜合訓練。材料如同思想,它也有自己的邏輯,它是一種物質視覺和圖像想像的邏輯,你必須掌握這一邏輯方法,就如同掌握思維的邏輯,畢竟,這才是當代藝術創作的基礎。
那麼,如何運用好材料的邏輯呢?我的經驗是首先必須拋開兩個容易做到的愛好,一個是審美的,一個是技術的。當學生關心審美問題的時候,以他們的資歷往往會以以往的審美經驗為依據,而所謂經驗過的必定是已有的,因此不可能形成獨創性的審美突破;而以技術為目的的試驗又會離思想太遠,也就離藝術太遠,所以刻意讓學生避開這兩個比較容易的選項,進入以觀念為導向的思維路徑,其最終目的還是為了出現自己新發現的視覺美或者能夠表達新內容的材料和技術。這種以觀念帶動材料的方法在實踐中難度也很大,主要是在兩者間的分寸把握上需要很好的定力,不可偏頗,是一種把理性與感性、思想與物質糾纏在一起産生新物質的方法訓練。其中涉及演講、詮釋、思考、邏輯、分析、製作、行動、演示、表達、溝通、批評、反駁、寬容、求同存異等內容。我們通常在課上很多時間都用於討論,而討論必須圍繞著學生製作的初級作品,當某人開始談論超出作品範圍的理論時,我會及時打住話題,再把他們拉回到作品中;如果學生認為沒什麼可説的,讓觀眾去想,我會希望他把內心對自己説的話談出來,讓我們也聽一下,這就是訓練,訓練如何把對自己説的話拿出來對別人説。而當某個學生使用了諸如“後現代”、“文本”這些概念時,也需要及時問他是否清楚他所使用的這些詞彙的定義,以此校正學生説話的準確性,避免濫用辭藻。
言語是否準確直接影響到觀念的邏輯性,及材料的視覺邏輯性,你的觀點是否經得起推敲?比如,有些學生討厭觀念藝術是因為他認為藝術都有觀念,何必再提觀念?這是因為他沒有區分已成歷史經典的觀念與還在試驗的很個人化的觀念的區別。有些學生會認為藝術家只做作品可以不用説話,問題是你不對別人説也會對自己説,因為人的思維是通過語言來進行的,這個過程不斷的給我們提供一些階段性的結論。因為一個結論就是下一個結論的臺階,但重要的是得出這些結論所用的原材料是什麼?是自己實踐的經驗?還是引用別人的,可靠嗎?過程是否符合邏輯?所用概念是否準確,在這些內容都沒有問題的前提下,這個結論才是有價值的,否則,看似正確的結論,實際很粗糙,這是因為推論的過程簡單化,沒有以今天的知識豐富我們對於以往概念的認識。我希望學生學會的就是這個如何獲得有價值的結論這個過程。同理,學會這個方法,可以産生有價值的作品,可以將來自己繼續推導別的結論。
當然,我們也必須認識到,拿觀念做藝術這事情本身也已經是歷史經典,我們今天訓練的可能會是歷史中最後的經典,這之前我們已經經歷過感性的,理性的,直覺的經典,我們試圖從這個離我們最近的經典中尋找突破口,培養學生學會本事為了走向明天的文化“戰場”。
説到這裡,這些道理好像都是一些我們創作最起碼的要求,何謂當代藝術?有人説,當代藝術應該是什麼什麼樣子的,有人又説不是什麼什麼樣子,因此引發很多爭論,但我個人認為這些爭論毫無意義,因為,一旦你執著于某個形式,實際上已經不是當代的精神,當代的精神是沒有邊界的,是探索的,是寬容的,也是嚴謹的,這麼説來當代藝術豈不是最基礎最正確的事情?其實本來當代藝術就是最正確的事,它是在藝術發生停滯或走偏的時候作出的矯正選擇,希望回到藝術發展的正確軌跡上,當然是正確的了。我想再前衛的藝術也是為了自己的正確,用這樣的原則教學,適合於初出茅廬的年青學生,既教給他們當代,也教給他們正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