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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懷民:雲門的舞是跟自己的身體説話

林懷民:雲門的舞是跟自己的身體説話

時間: 2009-12-13 20:53:18 | 來源: 《外灘畫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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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門的舞者不跳舞簡直就不知道要幹嘛

B:我聽説有一次在《行草》演出之前,你把整個結構都調亂了。

L:我經常做這個事。

B:那舞者不是很崩潰嗎?

L:不會,他們很厲害。他們自己整理一下,唸唸有詞,自己負責。他們不是學生了。

B:這也是成為雲門舞者的必要因素嗎?

L:也不知道。慢慢就形成了這樣的文化—大的帶小的,等你成熟了以後,就自管自了。跟他們工作是非常幸福、非常愉快的。

B:感覺你們特別像是公社。

L:也不完全一樣,大傢俬底下還是有自己的生活。但是我們在一起的時間的確是比家人多,因為我們不斷地在旅行,大家彼此了解、互相支援。雲門的舞者常常必須把一支舞教給一個年輕的舞者。在一般的表演團隊裏面,這等於在培養一個競爭者。可是雲門的舞者非常無私,而且他們會變成像一隻母雞一樣一直盯著小孩好起來,不會怕這個小朋友取代他。

B:怎樣的人可以成為雲門的舞者呢?

L:基本上高矮胖瘦我都喜歡,當然要有一些基本的身體素質,但是我也特別渴求他的動作有個性。雲門的舞者在做一致的動作時非常整齊,可是其中有很多不同細節,因為每個人的身體都不一樣。我要保留這些東西。

雲門的舞者必須非常喜歡跳舞,不跳舞簡直就不知道要幹嘛,他必須要喜歡雲門的舞。雲門的舞者要學很多東西。一般來講,芭蕾舞者就學芭蕾,現代舞者就學現代舞,唱京戲就學那些身段。雲門的舞者統統要學。最難的事情是,雲門的舞者剛進來,大概經過兩年時間才會有角色,才能完全掌握雲門的語言和動作的方式。

B:在雲門的作品中,經常把實物搬上舞臺,比如説真的花、竹子。為什麼?

L:在劇場裏面,真的東西所幻化出來的精神跟道具是不一樣的,像《流浪者之歌》裏的稻米。我愛用這些東西,給技術組帶來無盡的惡夢。

B:你沒有用過動物吧?

L:用過。我有一個舞叫《夢土》,最近比較少演,裏面就有差不多十來只孔雀。要有人養,旅行的時候,它們有專車。它們在舞臺上走來走去,很美。當它走進一個特殊燈光裏,哇,那真是太神奇了。但是很麻煩,因為它們會大便,這個沒辦法訓練。

雲門舞團基本上終年都在募款

B:據説雲門很窮,窮到什麼地步?

L:這不是我的問題。其實美國的那些大師們每年也在募錢,交響樂團也募款,因為國家不養。雲門舞團基本上都是終年在募款,道理很簡單,因為表演藝術是勞動力密集,工資就佔整個支出很大的比例。它不像周傑倫灌CD,作曲、錄音、廣告花了錢,然後就能大量複製。表演藝術最動人的地方是不能複製,它就變成一個很大的負擔。

美國有一個公式,就是説政府的補助佔33.3%,民間的資助佔33.3%,自己賺33.3%,這是最健康的。可是我們政府的補助最多佔到15%,我們就必須去賺錢,演出賺來的錢大概就高達50%,負擔很重。民間的東西不是天上掉下來的,要去經營,要去跟人家來往,永遠在這樣的一個狀態下。但是現在我必須説已經很幸福了,早年真是很慘,一天到晚在煩錢的事。

B:你們的演出票房一直非常好。

L:大家覺得我們的東西看得懂,也許覺得很好看。我們團最近第一次在台灣演完後的談話,大概有一千多人留下來跟我們對話。我嚇壞了,有一點點吃驚。有一千多人問問題,問個沒完,從半小時變成50分鐘,變成一小時。台灣最近出了一本蔣勳老師寫的有關書法的書,三個禮拜裏面賣了三萬本。銷量嚇死人。所以我覺得老百姓對文化的渴求是非常強烈的。

有些東西不該忘,但往前走也很重要

B:台灣這塊土壤有獨特的政治和文化背景,這塊土壤對你的創作有什麼影響?

L:有完全的影響。台灣的好處是,它非常小,但也很豐富。舉個例子來講,從我家出去,大概坐車20 分鐘,就到海邊,10分鐘可以爬山,20分鐘可以到故宮博物院,一小時就可以到原住民部落。這樣一個很稠密的多元文化的現象,文化的底蘊衝擊著我們非常厲害。我們從小就生活在各種文化之中。外來的東西很快被流行、被吸收。

另外一方面,在過去的20多年裏,它的政治上的改變是驚人的。這些政治的改變都使你必須找到一個新的角度。台灣曾經長期戒嚴,而我在戒嚴11年之後才編出《水月》,我的身體在戒嚴後才得到解放。以文字來講,戒嚴完了,報禁沒了,拿著筆就可以寫了。但是身體是很奇怪的,對於跳舞的人來講,身體的解放才帶動你頭腦的解放,它需要很長的時間。我要講的是,這些政治上的變化、局勢上的改變都在影響我,我在這裡坐捷運、坐公車、坐計程車,我沒有自己的車子,我活在整個社會的氛圍裏面。這些不一定會變成創作的題材,但這就使你的感覺、觸感不一樣。

B:你堅持雲門舞集代表中國文化,你如何理解中國文化?

L:我不覺得我是要宣揚什麼。雲門是一個沒有藝術政策的團體。我做這些是因為我對這些東西的好奇和喜歡。不能説你是中國人,中國文化就在你身上,它是必須學習的。我的作品往往是一個長期的過程。比如書法,我書法寫得很爛,但我非常喜歡書法的美,簡直是賞心悅目。

我從年輕的時候就喜歡看來看去。直到現在,我的書桌、床頭、馬桶旁邊都有一些書。我進城的時候,只要有時間,就拐進故宮博物院,呆個20分鐘,只看一幅字、一幅畫就走。很多人進了美術館以後,好像進了大賣場,頭腦混亂。我知道什麼東西在哪,今天想看什麼東西,就過去看一下。有一天突然覺得,“哎呀,書法也可以變成我們舞蹈的一個方向”,而不是説為了要做《行草》三部曲,去采風、蒐集材料。我從來不做這樣的“製作”,我做不來。

B:在你看來,究竟什麼樣的才是中國式的作品,能夠體現中國文化的?

L:我不知道。我只能説我是這樣來做,但其實我有很多作品也非常歐洲風,因為我們每年去歐洲,當然也留下它的印記、觸感、對美的感覺。所以什麼叫中國?是雲南還是北京呢?這是一個很泛的範疇。比如張藝謀的《大紅燈籠高高挂》,那就是中國文化嗎?當然是中國文化。但是中國文化有很多的面向。對這一代中國人來説,真正的挑戰是什麼東西會被留下來。這是未知數,我喜歡把事情看成未知數,其中有無限的可能。30年代的文學留下來的、最打動我們的,還是魯迅、沈從文。它是經過時間淘汰的,並不是預測性地做總結。

有時候我們喜歡談傳統文化、民族文化或者中國文化。我們嚮往這些字眼的時候,它會不會變成一個框框?最可怕的是用外國人的觀點來看中國,中國就是舞龍舞獅,就是麻將。我覺得那也是中國文化,但只有這些嗎?有些東西是不該忘了,可是往前走也是很重要的。

三道坎

B:1988 年,你曾經想放棄《雲門舞集》,那是怎麼回事?

L:雲門的經濟狀況一直不是很順暢,特別是在早期。1983年,雲門十週年的時候,我創辦了台北藝術大學舞蹈係。同時做兩件事情,當然做不好。80年代早期,我沒有留下什麼大的作品。我不知道把那些舞者拖下去,會走到一個怎樣的山窮水盡的狀況,也沒有力氣再去打點經濟狀況,所以我就停掉了雲門。

B:去年,一把大火燒掉了雲門的排練場。你在發佈會上,還流淚了。

L:還好了,眼淚不成汪洋大海,兩滴淚總有的。後來,從企業到國小學生,有5000多人為雲門捐款。以前,我有時會想一想該退休了、怎麼退休這個問題。現在,我想都不敢想,因為我有5000個股東,這是很重要的一個責任。

B:似乎看起來你一生中最大的坎,是因為受傷,放棄舞蹈,選擇編舞。

L:受傷對舞者來講是家常便飯。不是技術問題,這是職業的問題。那次受傷跟我放棄舞蹈演出沒有關係,在那之前我就在編舞。我之所以沒有再跳舞,是因為事情太多了,根本沒有時間上課。身體不行了,怎麼表演?所以很自然地就慢慢地不跳了。但有趣的是,受了傷,才知道應該怎麼跳舞。

年輕的時候,做不到的事情,愣是要做成。受了傷,你就開始第一次注意到你的身體,跟身體説話。因為你有傷,它遲鈍,所以你要喚醒它,這是很有趣的。很多舞者受傷以後,跳得更好了,而且不再受傷了。

雲門舞者的年齡從23 歲到43歲都有,還有三四位母親,我很喜歡她們,好像她們生過孩子以後就懂事了,懂了很多媽媽以前不知道的經驗。更重要是,她們對身體的感知度更加靈敏了。

年輕的時候就是要燃燒

B:你在平常的時候和在排練的時候,是判若兩人嗎?

L:特別是以前,我大聲嚷、大聲叫。我性子太急。更重要的是,年輕的時候沒有經驗,我指出一個很模糊的方向要舞者做到,這是不公平的。現在經驗多了以後,知道要怎樣去達成,今天要求一點點,明天要求一點點,先做這個再做那個,所以相對就沒有那麼急躁。而且雲門的舞者都這麼棒,如果一個人今天老是做錯了,那你跟他説了也沒用,因為他今天就是不行,也許過兩天,跟他談一下,他一定是生活、身體上有了狀況,我知道了以後就不會再強求。年輕的時候我一直在強求,像電機似的,有按鈕就要發聲,這些都是不對的。

B:很難想像你年輕的時候因為生氣,手砸在玻璃上,血流如注。

L:我想我現在還很衝動,我還是老憤青。但是有些事情的衝動是好的,有些衝動的事情不一定是對的。年紀大了以後,衝動還需要花一點體力。

B:我們採訪過《轉山》的作者謝旺霖。你面試他時,問他“不害怕嗎?”如果你面對這樣的選擇,或者説旅行的時候,你會自問這個問題嗎?

L:謝旺霖做的事情,我不只是害怕,我想都不敢想。很多事情應該要害怕。我現在覺得,我們為什麼覺得害怕?謝旺霖説得很好,他説他年輕的時候怕兩樣,一個是怕沒有錢,一個是怕沒有人愛他。

然後他説他旅行回來以後,沒有那麼怕了。人怕死,或者怕不成功,我現在比較好,不大在乎成不成功,反正成功也是繼續忙下去,失敗了,那就下次做好咯。對年輕的朋友,我想説,你想做什麼就去做,做了以後再來反省、再檢查,人都是這樣走過來的。很多人想了很多事情,從來不敢走出一步,因為太怕了。事實上是怕失敗。可是誰成功了呢?

B:我想提到你的年紀,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L:我62 歲。

B:你已經62 歲了,但一直這麼充滿夢想。很多人在討論你的退休問題。這個問題對你來説,是不是不存在?

L:不存在。因為我希望能把舞團內部的制度、人事、整個團隊的素質提高,任何人來接我的工作的時候,他就比較上手一點,這是我唯一能做的。我哪知道我什麼時候要走;我走的時候,身旁有哪些人可以接班。你不能這樣想,你想了,也許那個人負擔很重;也許你想了以後,他就走了。這是強求。但是我知道,等到有一天我退休了,雲門如果有新的藝術總監,那麼我們今天所談過的這些舞大概統統會蒸發掉了。因為董事會一定會找一個有個性、有才華的編舞家來編舞,必須要找這樣的人來接我的工作。新任藝術總監的方向和感覺就不一樣了,他不用書法,他也不覺得一個人應該蹲馬步。不蹲馬步,沒有這些基本訓練,那這些舞就不能跳了,這是肯定的。所有的事情到最後都是這樣的一個結局,所以那也沒有什麼值得哀嘆或者慶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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