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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懷民:雲門的舞是跟自己的身體説話

林懷民:雲門的舞是跟自己的身體説話

時間: 2009-12-13 20:53:18 | 來源: 《外灘畫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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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劉莉芳

常説中國書法“龍飛鳳舞”。林懷民從書法美學中汲取靈感,2001年編出了《行草三部曲》首篇《行草》。雲門舞者用身體動作來臨摹書法家的揮灑書寫。11 月至12月,林懷民攜《行草》進行內地首次巡演。11 月21-22 日在上海東方藝術中心,11月27-29日在北京國家大劇院演出。演出期間,林懷民做客本報和上戲主辦的“外灘講壇”,並接受了本報專訪。

11 月18 日,杭州一位媒體朋友在MSN上敲來一堆字,説,林懷民這三天在杭州,在小店裏吃鹹菜炒蘑菇,跑到靈隱寺裏充電。

林懷民的杭州行是《行草》內地巡演的第三站,據説首場演出票僅剩32張。11 月19日,林懷民告別杭州,來到上海,遭遇浦東下午的塞車。

林懷民害怕塞車。原定20日的講座,我們預備叫車把他從浦東的東方藝術中心,接到到浦西的蓮花路上戲分校區。他不肯坐車,堅持坐地鐵,從二號線的科技館站,倒一號線,到蓮花路站。跟隨他多年的佩貞説:“你別覺得怠慢了他,他其實怕塞車耽誤觀眾的時間。”

林懷民在台灣出行沒有私家車,捷運、小巴、出租是他的主要交通工作。前幾月,他剛出門,一輛計程車從他面前開過,又“呦”倒了回頭。司機説,我今天遇見你,一定要載你。台灣的很多計程車司機都認識林懷民。林懷民説,“計程車司機的話,對我來説,是非常有分量的。他們不需要奉承我。‘總統’的話還不如他們。”

在雲門創建初期,林懷民曾經歷低谷,關閉雲門。激勵林懷民重整旗鼓,重建雲門的,不是別人,卻是計程車司機。“他們也許沒有看過雲門的表演,也許看過,可是他們把雲門當個事,他們説,你們知識分子説了很多,該你幹嘛的時候,你不幹嘛,那不成。”在一個多月的時間裏,有十幾個司機對林懷民“演講”。“所以我就羞愧地夾起尾巴,重建了雲門。”

林懷民是位演説家。不斷聽到朋友這麼形容他。果然,我比預約時間提前一小時撥通他的電話,他的聲音灌滿了精氣神,“你的採訪提綱做得很好”,“你稍後一下,我抓個椅子過來”。過了幾秒,林懷民回來,進入“説話”狀態。

B=《外灘畫報》

L= 林懷民

雲門的舞是跟自己的身體説話

B:你曾説《行草》太規矩,對“偉大草書”過度敬重,有點像在練九宮格。這次內地巡演,會就此做些變化嗎?

L:我説《行草》像練習九宮格,是説用一種很端莊的心情來做它。它的格律性高一點,形式上嚴謹,是這個意思。

B:你這次會在《行草》中加入更多的放肆、個性嗎?

L:它的個性已經過度強烈了。《狂草》比較個性、放肆。有觀眾覺得《行草》太凝重。最近,《狂草》在台灣演完後,有一位先生説,下次再演《狂草》的時候要準備氧氣筒,透不過氣。可是一個年輕人説,他一輩子看跳舞,沒有像今天這麼快樂,沒有一個舞能夠讓他看得這麼暢快,他的身體快樂得不得了。每個觀眾都得到不同的東西。

對《行草》來講,有人説太多了,有人説好豐富,因為這裡面又有字又有舞又有音樂。

有趣的是,在國外演出的時候,觀眾完全沒有負擔,因為他們不懂漢字,更看不懂書法,他們就覺得好美。中國人總在想這是什麼字?這是誰的字?看跳舞不是去考試,是為了感官上的經驗。求知欲強烈,就會給觀舞造成負擔。如果覺得凝重,他大概是過度認真了。

B:和你這麼多年的舞蹈語言從加法到減法一樣,也許觀眾的觀劇體驗也需要培育過程。

L:我想可能。拿《行草》來講,不是在表現或者表達書法。而是我們用對書法的情感來促發了這些作品。再説清楚一點,書法是《行草》三部曲的一個想像力的跳板。

2000年第一次演出的時候,觀眾寫信來質問,説後面是王澍的字,但前面跳舞的動作像顏體。那他就很辛苦了。大家一定要知道,我們是在跳舞。要看字的話,到上海博物館去看吧,那裏收藏了很多很好的字。

觀眾也在進步,今天是一個視覺的時代,不再是文革時代—説錯一句話,吃不了兜著走。

B:內地觀眾對你的作品的接受程度有什麼變化?

L:我只求求大家不要開手機講話,那我就很感激了。影響舞臺上的舞者還在其次,對旁邊的人是很不公平的。

B:雲門的作品在視覺上很美,也有一些獨特的舞臺語言,但是之所以全世界的反映一致,是否是雲門的表達方式比較本質?

L:我倒不一定有這麼哲學性的內容吧。舞者們很好,他們做的事情很吸引人。雲門很特別,除了自己的動作語言不一樣,我們著重于傳統肢體的訓練,比如説拳術、氣功、太極,我們學靜坐、學毛筆字。一般的舞蹈都是外揚的、外塑的,讓你感覺到很刺激,唯獨雲門舞者有一種特色,在臺上把人引過來,他在為觀眾表演。因為整個訓練和表演的方法是,你跟你自己説話,你跟你自己的身體説話,因為我們的整個傳統是非常內在的,特別像太極,完全是氣功,講究怎麼吐納,再比如拳術,講究你的身體內部如何纏撕,這是我們不同的表演方式。

B:這也需要觀眾跟舞臺上的舞者共鳴,才能夠欣賞這部作品的妙處吧。

L:那些跟觀眾沒有關係。比如我們在台灣,一年裏做好幾場戶外免費公演,也到農村去,觀眾裏有小孩,但從來不吵,幾萬人,安靜得不得了。所以是完全看臺上的演出如何凝聚人心。

編舞就是要喂飽舞者

B:你的作品一直在做減法,你會減掉哪些東西,原則是什麼?

L:編舞很有趣,好像有無限的可能,所以就東想西想吧。可是到了最後,我總想找到一個限制,用最簡的因素,在這個框框裏面把它發揮到最大。編舞最難的是找到這個限制。我年輕的時候,因為沒有做過,沒有做過就總想做,越做越大,比如《紅樓夢》,對我們來講就感覺過於龐大,或者《九歌》,有很大的布景。這幾年,舞臺上的東西都非常精簡,連舞臺上的聲音也非常精簡,最後一切精簡完了之後,舞臺上浮現的就是舞者。你就看到演員了,看到他的呼吸。如果被一大堆的服裝、故事包裹起來,舞者只是其中的一個因素,那麼舞者就要去演一個角色,為角色服務。

這些年,我作為一個編舞的人,最大的挑戰和光榮就是幫助舞者。舞者是對動作非常饑渴的動物。我就是想辦法喂飽他們。《行草》裏還算是比較“多”了,因為裏面有很多的字,後來的《狂草》就越來越少。我有一個舞叫做《白》,什麼都沒有,就是白,舞臺上就是白的,天空是白的。

B:你當年和剛剛出道的葉錦添合作舞臺劇,你把他的方案拋在一邊,把舞者全都扒光,讓他們穿著非常少的衣服在臺上起舞。這就可以看出你的減法思路。

L:是。因為我的確很喜歡把他們剝光,那樣太好看了。他們的身材很好看。當你把他的衣服減到最少的時候,連他的呼吸,局部的身體,特別是腹部的動作,都可以傳達出不同的訊息。寬袖大袍看到的是一個形象,不是身體。葉錦添老是喜歡講這個故事,我真想殺了他。因為當初是他要給我們做服裝,但是他去大陸拍片,老不回來。我只好自己動手,就用最簡單的辦法。結果他回來就只做了兩件衣服。

B:你從加法到減法、從激烈到平靜的過程,我覺得也是你個人的修行過程,隨著年齡的慢慢增長,這些改變是怎樣完成的?

L:我想跟年齡是有關係的。我希望的人生是每個階段都不太一樣,當然也不是故意地追求不一樣。年輕的時候,真的是要外揚,那時動作多得不得了,熱烈得不得了,覺得只有這樣才過癮。“為賦新詞強説愁”,就是沒事找事來發揮、誇張。為什麼要誇張?因為實在沒有多少事情可以説。年紀大了以後,經歷多了,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講完的,最好的狀況就是簡單。當什麼都沒説的時候,大家可以意會、揣摩、詮釋的空間就大了。因此這是舞蹈很重要的一個天性,文字説得清楚的事情也就不需要舞了。

我不願意説舞蹈抽象,它不是標題式的,因為身體不抽象,身體很具象。所以我覺得這跟生命是有關係,和佛家的某些感覺也有關係。我信佛,雖然不太規矩,不是天天在做功課。所以我現在過得比較好,年輕的時候要做的事情太多,每一樣事情都強求。去了印度回來以後,我就覺得活著就做自己應該做的事,能做多少就儘量去做,成敗、結果不重要。結果心寬了、體胖了,就自由多了,有了更多的可能性。年紀大了以後才慢慢地有了一些好的作品。

B:你現在還是每年都會去印度嗎?

L:我下個月去第十次。

B:你還會到菩提樹下坐一會兒嗎?

L:我就是專門去那裏。我們現在在台北演三部曲,演三個禮拜,20 號演完,21號乘飛機,我們第一次去泰國曼谷演,演完以後去澳洲演,然後到倫敦演。從倫敦回來的路上,我就到印度去了。我現在沒有辦法每年去印度,上次去,幾乎是三四年前了。我很開心,我已經開始有點興奮起來,一想到要去,我就開始過得好一點,很開心。

B:書法和舞蹈是不同的表達方式。其實你在年輕的時候,是知名作家。舞蹈和寫作,對你來説,有什麼不同的意義?

L:很不一樣。因為寫書,隔了很多年,還能收到版稅。而舞蹈,一天到晚在找錢,因為要養人。寫作是個人行為,舞蹈都是跟別人的合作。而且舞蹈有一個很要命的事情—書寫完了放在書架上,隔了幾十年還在這兒—可是舞蹈老是要演,老是要面對舊作品。另外,書印好了以後,後悔都來不及了,改不了,但舞蹈還是天天可以改,當然也很煩。唯一相同的就是創作的心思、幻想、創作中遇到的困難以及企圖解決困難的快樂、痛苦和狂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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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懷民:雲門的舞是跟自己的身體説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