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邁山:“只要每一步堅實”——左靖專訪

藝術中國 | 時間:2018-07-19 17:00:48 | 文章來源:藝術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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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來中國的文化鄉建持續升溫,左靖是其中的標誌性人物。他帶領團隊常年在安徽碧山、貴州茅貢、雲南景邁山等地做鄉建項目,取得了豐碩的成果。景邁山以普洱茶聞名天下,但景邁山有著更為豐富的自然人文資源,期待著有識之士去挖掘、整理和展示,左靖和他的團隊承擔了這項工作。自2016年起,左靖團隊在雲南景邁山開展鄉建工作至今已近兩年。近日,由策展人劉慶元和謝安宇策劃,在深圳華·美術館舉辦的“另一種設計”展,左靖工作室首次向城市觀眾展示了久匿深山的景邁山項目全貌。展覽共分為另一種背景、概況、日常、茶林、人與物、建造、作品、經濟研究與包裝設計和拾遺九個單元,藝術中國記者對左靖做了獨家專訪。

“景邁山”現場圖,深圳華·美術館,攝影:朱銳,2018, ©左靖工作室

藝術中國:您之前在貴州茅貢的鄉建項目同樣是在少數民族村落展開,您覺得它和雲南景邁山兩個項目最大的不同在哪?

左靖:兩個項目的側重點完全不同。茅貢計劃是我們跟貴州地捫生態博物館合作,通過“鄉鎮建設”發展出一整套傳統村落的保護模式,即把文化、商業、娛樂、消費等業態全部集中在鄉鎮,拒絕不良資本進入鄉村,從而達到保護鄉鎮周邊傳統村落的目的。景邁山則是雲南省瀾滄縣景邁山古茶林保護管理局的委託項目。2012年,景邁山入選《中國世界文化遺産預備名單》。我們團隊承擔了申遺項目中的一個子項目,即為景邁山及其範圍內多個村落進行田野調查、展陳出版、空間利用與産業轉型升級研究等工作,相當於一個命題作文。項目整體上以文化梳理為基礎,內容生産為核心,服務當地為目的。景邁山項目在很大程度上汲取了之前我們在貴州堂安村做展示利用的一些實務經驗,做得還算細緻,表現形式也相對比較創新。今年6月,國家文物局專家組去景邁山進行現場調查評估,對我們的初步工作“今日翁基”展有一個評價:“翁基村的展示利用工作在全國的傳統村落中是最好的”,我把這個評價理解成對我們工作的一種肯定和鼓勵吧。

景邁山地圖,景邁山屬於雲南省瀾滄拉祜族自治縣惠民鎮,是遠近聞名的“六大茶山”之一。

“今日翁基”展,雲南省瀾滄縣惠民鎮翁基村,攝影:張鑫,2017, ©左靖工作室

藝術中國:2017年,您在翁基村舉辦過“今日翁基”展,那次在地展覽有什麼特點?

左靖:當地村民受教育程度不高,所以我們用繪本、圖表、攝影和影像等表現形式,這樣比較容易被當地人接受。一開始,我就把景邁山的展陳設定為“鄉土教材”式的,通過展陳讓村民,尤其是孩子去了解自己村寨的歷史、文化,通過這種方式來實現鄉村教育的功能。另外,在一年多的調研過程中,通過近距離的接觸,我們發現了當地人的力量。景邁村寨跟我們常接觸的內地一些空心村非常不同,比如,芒景村和景邁村都是人口凈流入村,各類人才不斷向景邁山集聚,村寨的生産和生活充滿活力。據我們經濟組的調研,近年來,景邁山受益於古茶樹茶産品價格的持續上漲,實現了農民收入的較快增長,農村居民可支配收入遠高於其所屬的惠民鎮和瀾滄縣的農民收入。2017年,景邁山農村居民每人平均可支配收入達到 2.54萬元,是惠民鎮的 3.86倍,是瀾滄縣的 3.33倍,其中,芒景村每人平均可支配收入達到1.2萬元,而景邁村由於可採摘的古茶樹更多,茶葉品質更好,每人平均可支配收入更是達到了3.6萬元。農民收入較快增長和農民企業家群體的形成,不僅增強了農民的消費能力,也讓農民更有餘力和能力參與管理村級公共事務。這使得我們打破了最初的一些預設,不斷調整工作方向。我們意識到:要在工作過程中不斷增強村民的參與度,某些方面應該讓村民來主導,展陳的內容也要隨本地的發展共同“生長”。也就是説,“今日翁基”展,乃至以後在景邁山展示中心的“景邁山”展,都是可以不斷進行更新的。我們團隊希望能一直跟蹤這個項目,和當地政府、村委會和村民一起協商,發展出一種可持續的模式,而不是項目“結束”了,我們就離開,然後一切又“回到”從前。

張鑫(左)和布朗族人蘇力在,攝影:張紅,2017,©左靖工作室

藝術中國:景邁山地區有十多個自然村,為什麼以翁基作為展陳利用的開端呢?

左靖:整個景邁山,翁基和糯崗兩個村子的村落環境和建築風貌保存得最好,在中國傳統村落中屬於上品。糯崗是傣族聚居的村落,翁基是布朗族的。布朗族人對我們項目的接受度比較高,支援力度和參與度都比較大,按照“從容易的地方入手”原則,展陳的工作先落在翁基。我們在糯崗做了很多調查和拍攝,在這次深圳景邁山展覽裏也有呈現,比如張紅攝製的《傣家新婚》和《波葉落家歌遊古茶園》兩部短片,後者記錄了在糯崗老寨波葉落家賧佛的第一日,主人攜帶親友前往大平掌古茶園,遊玩自家古茶地,為感謝老祖宗傳下的這片茶園,祭拜茶樹,對唱山歌的經過。

《波葉落家歌遊古茶園》,紀錄短片,張紅攝製,2017-2018,©左靖工作室

藝術中國:據説景邁山地區的一些年輕人有豪華汽車,因為不識字,駕照拿不到,只能在山裏轉。對於這樣一個文化性的展覽,村民會有怎樣的態度?

左靖:“今日翁基”的展館改建自布朗族民居,展覽本身就是民居改造再利用的一個樣本。對於這個展覽,村民們反饋是非常積極的,有不少人反覆去看。老人看到自己出現在視頻裏,會好像羞澀又驚喜地捂著嘴笑。小孩會翻看展冊,認裏面的房子、用具和植物。還有人會帶自己的親戚朋友來,指著照片説哪個是自己。其他村寨的村民也會跑來看,還問為什麼只有翁基有這樣的展覽,我們村裏什麼時候會有。有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一些村民去展廳看展覽,會把鞋子脫掉進去,因為改造後的地板很乾淨。一般而言,村民只有在賧佛聽經的時候會脫掉鞋子。村民不止是“看”,還會對內容提出意見。比如山上的安章(組織宗教事務的巫師)和佛爺會一字一句地看我們的展冊,討論裏面的傣文翻譯。布朗族的頭人後代、文化學者、被稱為“更丁”(唯一尊敬的人)的蘇國文,之前就為我們提供了很多學術支援,開展後他細細地看了展覽,還説以後要多跟我們討論,倒讓我們有點“緊張”。另外有些村民的想法更“超前”。他們問,能不能在自己的家裏或者廠房裏,也貼上這樣的手繪,放上這樣的視頻。這樣以後有客人來,問起關於茶和民族文化的東西,就可以直接看這些內容,省了很多力氣解釋了。

翁基村的孩子在觀看“今日翁基”展覽,攝影:張鑫,2017,©左靖工作室

“另一種設計”展覽開幕式後的合影。左起:蘇玉畝、岩柯、李旻果、左靖、劉慶元,攝影:朱銳,2018

藝術中國:鄉村展覽和這次在大城市深圳舉辦的展覽有哪些不同?

左靖:這次深圳華·美術館的“景邁山”項目,是我們工作路徑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輸出鄉村價值,一直是團隊的工作方向之一,相對的另一個面向,則是為鄉村導入城市資源。向城市觀眾介紹景邁山的村落、建築、日常生活、茶葉生産、宗教信仰,以及我們在山上的工作內容和方向等,就是為了讓城市人群了解,在我國的西南邊陲,還有保存得這麼好的村落,還有這麼原生態的自然和人文景觀。當然,面對無遠弗屆的現代化浪潮,遺産保護和經濟發展之間充滿了各種矛盾,如何解決這個矛盾,需要各種智慧和資源一同參與,城市無疑可以在其中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我在展覽前言裏還寫道,“(展覽)把這本景邁山地方的‘鄉土教材’帶到城市;在針對城市觀眾方面,我們‘放大’了藝術工作者駐村創作的作品,來傳達一種他者的建構,其中包括通過他者來凝望‘自己’。我們想呈現這樣的景邁山:不是一個用來緬懷過去的標本,而是一個有著明確方向,並充滿蓬勃生機的地方。同時,展覽還試圖揭示在全球化進程中,地方性在意義和內涵上,如何發生了一些微妙且被明顯感知的變化”。具體到這個展覽,可以説,它是去年在翁基村做的“今日翁基”展的一個升級版。我們保留了山上的各種數據、風景和節慶的圖表、村落和建築的圖示、百姓日用的形態、茶林生態繪本和室內改造等部分內容。這是最基本的部分,構成了我稱之為“鄉土教材”的基礎。面對城市觀眾,我們做了一些調整,比如增添了“另一種背景”單元,我邀請了一位多年從事布朗族口述與文字混合材料歷史研究的美國人Brian Scott Kirbis——他娶了一位出生在芒景村的布朗族姑娘玉畝,並有了一個布朗族名字岩柯,來撰寫《圍繞中國西南邊陲的茶文化與鄉土建築的歷史觀察》一文,這樣的資訊很顯然是針對城市觀眾的。還有,展覽增添了“人與物”和“作品”兩個單元。“人與物”單元選取了景邁山上八位不同身份的山民,有布朗族“王子”、佛爺、茶業商、民宿主人、釀酒師、樂手和醫生等,展示了他們日常使用的幾十件種類不同的物品。“作品”單元主要是藝術家駐村創作的一些“作品”,在單元的名稱上,作品兩個字我是用了引號的。近兩年來,我邀請了一些藝術家上山,邀請的原則是,藝術家之前的創作必須與委託的創作有內在的關聯。在展覽結構的最後,我還特別安排了“拾遺”單元,用兩台老的監視器播放了兩部“十七年時期“雲南少數民族題材的劇情片《蘆笙戀歌》(1957)和《摩雅傣》(1960)。綜上所述,面對城市觀眾,我們的展覽提供了一個更為寬廣的研究視角,有不同角度的歷史背景解讀、有充滿溫度的現實再現,還有針對地方經濟的課題,比如集體經濟轉型和升級研究,以及産品包裝的設計推廣。即便有些工作剛剛展開,很不成熟,但我希望,能利用這次深圳的展覽機會,展示我們團隊工作可能想到和做到的全部。把結構完整化,是這次“景邁山”展覽的一種嘗試,也是這個展覽最終落地景邁山古茶林保護區的一次預演。

“景邁山”現場圖,“拾遺”單元,攝影:朱銳,2018, ©左靖工作室

策展助理週一(左)在“景邁山”現場導覽,攝影:朱銳,2018, ©左靖工作室

藝術中國:看完“另一種背景”,感覺景邁山地區歷史上並不閉塞,茶葉貿易非常繁盛。

左靖:是的。“另一種背景”,正如這個標題所提示的,是歐洲文獻中的一些圖文資料給我們提供的關於中國西南茶區的歷史記錄,包括商貿、動植物、民俗和宗教信仰,以及建築的描述。岩柯(Brian Scott Kirbis)在這裡整理的主要是一些法蘭西和不列顛學者的史料。比如,1736年,在距離歐洲有關中國茶文化的著述出版近兩百年後,歐洲人才接觸到這塊盛産茶葉的名為“普洱”的地區——這一地區因為茶葉貿易而變得重要。“另一種背景”的內容還包括首次展露于歐洲面前的中國西南邊陲地區的地圖、19世紀末這一地區的稻米與茶葉互市情況、1936年德昂族婦女的群像攝影(Leslie Milne攝影)和採茶謠、還有早期茶葉貿易裏的一些交易禁忌的記錄等等。在數幅19世紀中期的印刷品上,我們還可以看到經過悉心描繪的中國和阿薩姆地區的制茶景象。顯然,這一“外來”的背景有助於擴展和深入我們對18世紀以來中國西南邊陲地區的社會文化生態的理解。

“景邁山”現場圖,“另一種背景”單元,攝影:朱銳, 2018, ©左靖工作室

藝術中國:這次展覽中的繪本圖生動而詳實,包括古茶林植物,布朗族民居的鳥瞰圖、平面圖,還有日用的酒壺、竹凳、蜂桶等,以手繪的方式出於怎樣的設想?

左靖:以手繪的方式展示,主要是考慮到當地村民教育程度不高,繪本會比較直觀。當地人也是第一次以這樣的視角看到自己的村落和建築、生産和生活。在方法上,特別是在布朗族村落的形態、周邊的自然環境、象徵性建築及單體民居的整體外觀、立面、剖面,以及平面佈局、功能分區,室內傢具和日用品的擺放等描繪上,我們借鑒了今和次郎“考現學”(Modernology)的一些方法。即,以“民間”“日常”或者“平民”為關鍵詞,聚焦于正在發生的生活現實,通過對村民生産生活的室外場地、室內環境,以及室內的日用品的事無巨細的記錄(圖文結合),來呈現當代布朗族人的生活方式和風俗民情。對於城市觀眾而言,仿佛身臨其境,有一種較為深刻的體驗感。

“今日翁基”,布朗族人生活用品繪本,李國勝繪製,2017,©左靖工作室

翁基村布朗族艾糯家一層平面圖,李國勝繪製,2017,©左靖工作室

藝術中國:景邁山最有名的還是普洱茶,這次展覽展示了景邁山人不僅有普洱茶,還有烤茶、酸茶,還以茶為菜,這對於城市人來很具新鮮感。

左靖:景邁山是著名的六大茶山之一,屬於名為“普洱古茶園與茶文化系統”的全球重要農業遺産的組成部分,再加上景邁山是以“千年萬畝古茶林”來申報世界文化遺産的。所以,茶的展示是一個重點。景邁山上共有125科489屬943種植物,它們與茶一起,構成息息相關、環環相扣的古茶林生態體系。景邁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古茶林滿足日常所用所需。為此,我們專門繪製了一組“茶林生態”:茶林上層以高大喬木為主,它們為茶遮陰,在鄉土知識中,不同樹種還會給茶帶來不同滋味;茶林中層以小喬木與灌木為主,它們與茶一樣潛力無窮,野果飽腹,山花悅目,還可製作器具;茶林下層以草本植物為主,它們不僅為茶沃肥,還為村民提供了大量的日常美食,甚至是治療胃病、眼疾、骨折等的良藥;寄生植物,多寄生在古老的大樹和茶樹上。部分寄生植物會與茶樹爭養料,因此對它們的採摘利用也是一種人工調控。總的來説,山上的村民對茶的利用可以説是全方位的,可食、可飲、可醫。我們以手繪和圖片的方式展示了當地“茶道”的製作過程。在這裡,茶的使用方式超出一般人的想像。實際上當地的茶葉菜肴非常可口,烤茶以炭火熏烤也別有滋味,酸茶可在口中嚼細咽下,幫助消化和解渴。這些內容在本次展覽中都有體現。

“今日翁基”現場圖,古茶林植物繪本,馮芷茵繪製,2017,©左靖工作室

藝術中國:這次展覽展示了多位村民個人物品,除了像煙筒、釀酒器、民族服飾以外,還有各種現代物品,這似乎有點突兀,這個分展區您的意圖是什麼?

左靖:我想通過這些物件的展示,來揭示人跟物件的關係,以及通過這種直接的關係,來豐富我們對景邁山原住民生活的認識。這次我們展示了八位不同身份的當地人日常使用的物件,就像你提到的還有各種現代物品,比如佛爺也用手機、照相機他們也用得很嫺熟等,但同時他們也保留了自己的生産生活方式,比如採茶和釀酒技術。這些都是“共時性”的。在“人與物”單元的介紹文字中,我寫道,“(這些物品)有關生産生活,有關信仰愛好。通過這些帶有個人印記的物品,讓我們得以窺見景邁山中,那些具有溫度且最直觀的物質與精神世界。物品作為人的思想與行為的延伸,聯結著人的過去和現在,反映出使用者的價值觀、審美以及個性,它們仿佛擁有自己的生命和靈魂,見證著主人的日常勞作與生活變化,並給我們帶來另一維度的有關景邁山的地方性知識”。

“景邁山”現場圖,“人與物”單元,攝影:朱銳,2018,©左靖工作室

丹依章個人物品,包括自己設計的茶葉和蜂蜜包裝、攝影作品等。攝影:朱銳,2018,©左靖工作室

藝術中國:我注意到一位青年的物品裏有kindle、包裝紙、大幅風景照,他是怎樣一個人?

左靖:這些日常用品非常私人化,每個人都會很不同。你提到的這位青年叫丹依章,一個生活在糯崗村的傣族小夥。當過和尚、電工,曾在採石場工作。他比較文藝,愛看書,也喜歡攝影和設計。這幾張蜂蜜和茶的包裝,以及風景照都是他的作品。我們採集到的一些其他資訊也比較有趣,比如説到丹依章,會説他“不管是烤魚還是採茶,都會在朋友圈感慨,被朋友們説有一顆‘少女心’,説很多事學起來發現‘不過如此’,但想把攝影玩得‘有模有樣’。”實際上,他們的日常生活與城市都是同步的。但他們在過節,禮佛的時候,民族的傳統還是保存得相當完整。説到這裡,我不禁想起了英國學者艾倫·麥克法蘭(Alan Macfarlane),他的關於日本的觀點讓人印象深刻,大意是,日本是一個很早就進入現代世界的國家,但是,當我們進入日本現代社會內部,會發現這又是一個很古老的國家,他們的傳統、文化和習俗依然完好的保存。在這個意義上,如何保持自己獨特的文化身份同時又進入現代世界,以及如何平衡傳統與現代之間的關係,都是值得我們思考的。

艾倫·麥克法蘭在參觀“今日翁基”展覽後跟策展助理週一合影。攝影:張紅,2017, ©左靖工作室

藝術中國:建築改造一直是您項目中的重要內容,這次展覽展示了改造後的布朗族民居效果,這方面情況能談談嗎?

左靖:景邁山正在進行傳統民居的保護與更新利用嘗試。在翁基,規劃有首批6幢民居將被改造並植入文化展陳、生活服務和社區教育等功能。只有在功能上滿足了村民的生活、教育和文化所需,才是“老屋新生”的開始。為適應現代人的使用要求,我們在傳統建築的保暖、防水、防鼠、採光、隔音等方面進行了一些有益的探索,特別是火塘的使用,衛生間的配置是其中的難點,希望這些探索能為村民提供參考。目前我們改造了4幢民居,其中一幢是翁基的小展館,用於鄉土文化的展陳,另外兩幢是民宿,還有一幢作為鄉村工作站。

沈潤(右)和張一成在討論設計,攝影:張鑫,2017,©左靖工作室

改造後的柏樹下民宿 室內設計:張一成沈潤 攝影:朱銳,2017,©左靖工作室

藝術中國:您在之前每一個項目中都有標誌性文化中心,比如碧山的工銷社,茅貢的糧庫藝術中心,這次景邁山是否有類似的機構?

左靖:最初我們到鄉村,有一個心願,就是希望能復興當地的公共文化生活。公共文化生活需要一個物理空間來承載,所以,公共空間的創立一直是我們工作的重點,景邁山也不例外。在芒景村村委會邊上,有兩幢廢棄的臨時建築,我們計劃將它們改造成景邁山展示中心。我請了我的老搭檔梁井宇,目前的建築設計還在深化中。這次展覽展出的模型就是梁老師團隊這半年來的階段性成果。

“景邁山”現場圖,景邁山展示中心模型,設計:場域建築,攝影:朱銳,2018,©左靖工作室

藝術中國:明年景邁山的展覽就在這個空間舉辦嗎?

左靖:對的。等展示中心建成後,我們會在此做一個較為完善的“景邁山”展覽,並同步出版《景邁山》一書。

“景邁山”現場圖,上方懸挂的是村民拍攝的照片。攝影:朱銳,2018,©左靖工作室

藝術中國:現在很多鄉村舉辦的當代藝術節聲勢浩大,有很多大型作品植入。而您在碧山、茅貢和景邁山做的展覽相對樸素安靜,這出於怎樣的考慮呢?

左靖:我覺得我們的工作一定要跟地方發生關係。我不想做那種很熱鬧的,但熱鬧一陣什麼也沒留下來的活動。我給團隊制定了三個工作的原則,即“服務社區、地域印記和聯結城鄉”。服務當地社區是第一位的,所以,我把景邁山相關的展覽稱之為另一種形式的“鄉土教材”;其次,我們的工作會圍繞本地區的自然資源和文化資源展開,不是空降一些外來的事物,也就是説,我們做的東西必須要帶有地域印記;再次,就是你看到的華·美術館這個展覽,我希望城鄉能聯結起來,讓鄉村走進城市,讓城市了解鄉村,有了這個聯結,就會有後續可能的空間。

“景邁山”現場圖,“作品“單元,攝影:朱銳,2018,©左靖工作室

費多拉(Fedora),錄影,印刷品,龔慧,2017,©龔慧

藝術中國:您比較強調藝術家的在地生活經驗,他們在當地生活一段時間後,是否會改變自己最初的創作構思?

左靖:是的。比如龔慧原來的方案是計劃錄製翁基村的聲音,比如雞叫聲、開門聲、電視聲等等。但她在村裏住了一陣後,發現翁基不是她想像的那樣,處於一種“遺世獨立“的狀態,而是已經受到了很多外界的干擾。她對這些干擾有一個非常有意思的解讀。於是,她拍了幾位村民的肖像,然後把一些聲音,包括施工聲、遊客的喧嘩,駐地工作人員的討論等等剪輯進去。看了這些短視頻,你會發現,她在這些聲音與村民肖像的長鏡頭之間建立了一種微妙的聲畫關係。這是一件我非常喜歡的作品。龔慧把它命名為“費多拉Fedora”,她是這樣解釋的:“在卡爾維諾的筆下,費多拉——這座灰色石頭城,有一座博物館,裏面的每個房間都有一個水晶球。望入每個圓球,均可見一座藍色的城,那都是不同費多拉的模型。市民可以去博物館參觀,挑選符合自己慾望的城,端詳它,想像在其中的生活。翁基之於我,如同水晶球內的費多拉,每一種不同身份的人懷揣著各異的慾望,端起各自的水晶球。作品將關涉其中的對象放置入不同的媒介中,代表著話語的一面,與話語的另一面,進行一場關於‘真正的翁基’的‘討論’。然而,無論是肉眼所見的現象或耳膜所震的言語,無論在這場‘討論’之中或在‘討論’之外,翁基的真正面貌(即其本源)于存在之初早已隨時間流逝,處於永恒的變化中。本源退場後遺留的蹤跡不過是對本源的重復與替代。費多拉者,即非費多拉,是名費多拉。“

“景邁山”現場圖,“景邁系列“,攝影:駱丹,2018,©左靖工作室

景邁大寨的合影,攝影:何崇岳,2017,©何崇岳

“人與空間”系列,攝影:慕辰,2017,©慕辰

藝術中國:您用怎樣的方式來集結如此多不同門類的藝術家、設計師和建築師來到這裡做駐地創作?

左靖:這方面我可能相當於導演和編劇的角色。我需要寫一個劇本,會根據需要去找適合的內容。比如説駱丹,他以前拍過的“素歌”系列,是關於雲南偏遠地區的少數民族,其中有一些精美的細節,我很喜歡。他使用的是早期濕版火棉膠技術,在成像上具有一種歷史穿越的“錯覺”魅力,所以我請他過來拍攝同樣偏遠的景邁山的少數民族。再比如何崇岳,他的一個攝影主題是有關高速路旁和鄉村中的計劃生育宣傳欄,以及以合影的形式錶現鄉村的人口老齡化和空心化的現狀,我就請他過來拍村寨的大合影。這些藝術家的作品全是和他以前的創作有關聯,我希望在我的項目中能接續這種關聯。這個單元,我寫了下面這段話:“這是幾組習慣性的被稱之為他者凝視的‘作品’。作為一開始的預設,它們來自對早期濕版攝影術的信賴——認為成像的對象會成為永恒(駱丹);來自‘家族圖譜’式的記錄(慕辰),這一次轉化為人與空間的關係;來自在計劃生育政策背景下,對老齡化空心化的村落所投注的一瞥(何崇岳),這一次是溫情的合影;來自僅一次相遇,便具備的充滿想像力的虛構和非虛構交織的寫作(龔慧、趙玉和姜山)。它們無意成為尋常意義的圖説,而更接近於意識轉換後的‘作品’,成為我們凝視景邁的一種角度,一種關於地方性的想像。”

《碧山》系列出版物,左靖主編,2012-2015,©左靖工作室

藝術中國:您之前的項目都做過圖書,比如《黟縣百工》《碧山》,景邁山項目會出圖書嗎?

左靖:會出一本書,這是項目的重點。在某種意義上,這次展覽也是出版的一次“預演”。我的工作方式通常會把出版和展覽放在一起。出版和展覽既是梳理,也是傳播,事實證明很有效。

藝術中國:這次展覽也展示了您的團隊對景邁山經濟狀況的調研和創想,這方面您能再談談嗎?

左靖:去年,我專門邀請了我所供職的安徽大學農村改革與經濟社會發展研究院的同事,就景邁山的集體經濟研究和升級轉型專門成立了一個課題組。我的同事大都是農村經濟研究方向的專家,振興鄉村,除了文化振興外,經濟振興更是題中之義。在院長張德元教授的支援下,去年院裏的專家們奔赴景邁山進行實地考察,並有了一個初步成果,在這次展覽中亦有體現。比如,初步的調研報告提出,景邁山上的一些村落依靠茶資源,是少數具有人口回流現象的鄉村地區,但茶的研發設計、流通和産業配置還有很大提升空間。在對策措施方面,報告裏提出了扶持專業大戶做大做強、改造現有合作社、創辦村集體經濟組織、物色適用人才和打造品牌等具體措施。同時,我們也找了紙貴品牌研究室和觀復博物館商店的平面設計團隊,來對景邁山的茶産品和其他農産品進行開發和設計包裝。當然,這些工作已經溢出了申遺項目的範圍。我們感到欣慰的是,景邁山古茶林保護管理局支援這樣的經濟研究和産品開發,並給我們提供了一些必要的保障。這幾年的經驗告訴我,依靠大學和社會的專業力量,經濟研究和産品開發應該成為我們工作系統中的重要環節。我希望我們的項目結構具有完整性。

“景邁山”現場圖,“經濟研究和包裝設計”單元,攝影:朱銳,2018,©左靖工作室

藝術中國:在您之前曾説過某個展覽可能是一個永遠不會落幕的展覽。您在鄉建項目中一定碰到了很多不可控的因素,這期間心態怎樣調節呢?

左靖:每一步小一點沒關係,只要每一步堅實,同時,方向必須是對的。這樣,你就不會有太多期盼,就會淡定的一直走下去。

部分團隊合影。左起:楊林青、慕辰、週一、左靖、黃河山、張一成,2017,©左靖工作室

海報

(受訪人:左靖 採訪人:劉鵬飛 錄音整理:于平惠子 資料提供:週一)

簡 介

左靖,策展人,鄉村建設者。安徽大學農村改革與經濟社會發展研究院研究員。他曾任北京798伊比利亞當代藝術中心藝術總監,創辦並主編《當代藝術與投資》《漢品》《碧山》《百工》等多種期刊和書籍。2011年後,他以安徽、貴州、雲南和浙江農村為基地,工作重點轉向在地的鄉村(鎮)建設,包括整理出版當地民間工藝、古建築保護和再生利用、鄉土文化的梳理展陳和復興鄉村公共文化生活等等。
(圖片:左靖 慕辰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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