邏輯的有限性——簡析當代藝術中的觀念與思想
孫磊
思想通過藝術了解自身。
——蘇珊•桑塔格
所有能思考的事情都可以思考清楚。所有能説的事情都能説清楚。但不是所有能思考的事情都可以説。
——維特根斯坦
當代藝術的複雜形態為我們提供了有關今天社會生活與精神生活的基本狀況,它是伴隨著市場資本、競爭機制、意識形態娛樂化、資訊開放、大眾參與等形式的運轉而前行的,其潛在的動力常常不同於以往某種精神品質與人文關懷的要求,而迅速淪落為一種狂暴的消費驅動力。在這種環境下成長的藝術家不可避免地被蓋上了時代的戳章,也就是這種具有加速度的、狂歡的、即時的、商業的藝術現實境況。那麼,在這種現實景況下産生的藝術視像無論在語言形式上還是在思維形式上都呈現出非常明顯的觀念特徵。“觀念藝術”成為當代藝術的主導力量。
其實,這裡含有兩個意思。
首先,中國當代語境下所謂的觀念藝術與西方觀念藝術的概唸有所區別,西方觀念藝術是有其藝術上下文關係和脈絡的,它主要來自“達達藝術”中對質疑、批判、解構等藝術手法的視覺化嘗試,以及六、七十年代産生的概念藝術的延展。雖然其概念的外延有所拓展,但實際上仍是有其相對具體的針對性的,尤其針對“藝術”一詞所蘊涵的內容和意義,在重新審視中獲得某種更新。而在中國當代藝術中,觀念藝術的指涉是相對泛化的,主要指與思想和觀唸有關的思維、意義、內涵、語言等各種當代藝術形態,既有西方觀念藝術強調的藝術批判性和反審美中心主義等特點,也有對中國現實背景下的當下性與現場感的智性處理,更重要的是,它擴大了“觀念”所局限的概念含義,使之不僅僅在思維與語言方式上,而更多的在藝術的認識上拓展了表達的可能性。
其次,從本質上講,中國的觀念藝術實際上是“思想”的藝術,除了對藝術觀念性的強調之外,尤其重視思考的引伸,注重在思考中引入更多的現實活力。因此,思想意味著從問題出發的活性現實觀照,意味著如何在提問時保持現場的時效性和當下性。另外,觀念藝術在西方常常是作為藝術類型而存在的,而在中國當代藝術中,非類型化卻是它的一個主要特徵。並且,以思想為背景的觀念是作為線索而存在的,而非西方藝術的觀念中心化,也就是説觀念不是目的,而是某種可能的指向。
思想與觀念在藝術中是如何達成的?或者説在藝術中通過什麼手段思想和觀念能夠實現其功效?構成思想與觀念的基本條件和因素是什麼?更進一步説,它們的結構到底是怎樣的?
我想,這一切與邏輯有關。
邏輯是舶來詞,英文拼寫是 logic 。其主要的意思是:思維的規律。進一步講就是有關概念、判斷、和推理及其相互聯繫的規律,能夠清理、分析混亂無序的事物,能夠按照一定的規則進行相應地組織和排列,建立起應有的相互關係。
從思想的角度講,邏輯是骨架的部分,是其結構。也就是説,在當代藝術中,邏輯意味著某種力的承載,意味著某種內在結構。觀念藝術中的“觀念”二字,主要指的是藝術中的思維方式和思想定式,它們的基本結構是來自邏輯的。比如,我們知道當代藝術是以提問的方式往前延伸發展的,不管是對社會、經濟、文化、政治等領域的提問,還是對藝術本身問題像形式、語言、結構等範疇的提問,都是以有思考秩序的邏輯關係為前提的,否則,提問是無效的,其藝術價值微乎其微。由此看來,提問本身就是邏輯的表達,在藝術中,無邏輯的提問不構成提問。
從藝術如何達成的角度看,邏輯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思維方式上的和思想定式上的。首先,以邏輯為語法構成思維方式。我們在各大藝術院校的教育中常常聽到一些“放射性思維”、“發散性思維”的詞語,以及相關的某些課程,它們往往都是為藝術創作或者設計創意而設的課程,其學習的具體東西實際上是有關藝術創作和設計創意的語法。那麼,這個語法正是邏輯的語法。再舉一個例子,畫家創作常常需要先構建草圖,當代藝術家更是強調藝術方案的作用,“草圖”與“方案”正是藝術家在語法也就是思維方式上所進行的邏輯嘗試。其次,以邏輯為語言構成思想定式。一件藝術作品,尤其是當代藝術作品,其語言的自由度常常來自邏輯所提供的空間大小,以及由它構建的語言之間關係的限制性與距離大小。拿裝置藝術來講,現成品是其主要語言之一,它産生的意義常常由邏輯所給予的意義有關,這裡有現成品自身原有的使用性質,也有藝術給予它的新性質的意義,同時,它與其他現成品、物件或環境的關係也隨著邏輯的先期指向而更具威力,這些當然構成了一件藝術作品的思想定式。另外,從藝術闡釋的方向上看,它往往預設了藝術表達的圖景和意義,這些都是以邏輯為基礎進行的,這些語言的表述實際上是作品思想的目的,或者就是如何建立、進入某種思想的途徑,而且,往往這些途徑本身也是思想。
思想是一種品格。
在如火如荼的當代藝術情景中,思想甚至意味著一種藝術階層,它幾乎駁斥了大部分以形式技術語言為趣味的作品形態,它倡導藝術能從微觀的趣味中解脫出來,有意識的揭開一些事物的秘密,或者哪怕將那種揭開的姿態作為可提供的藝術秘密的證據來標識,如在以提問模式為焦點的藝術展現中,哪怕不以解決問題為目的(藝術幾乎不能解決現實的問題),僅僅以提問的姿態保持質疑的能量,思想都會閃現其內在的價值。
在思想中,邏輯是品味、技術、能力的基本條件。邏輯負責思想的達成,負責為一種熱望持續加溫,負責一切觀看沿著凝望的方向跋涉。邏輯實際上構建了一種理性的、可預知的、相對清晰的凝望,或者,它構建的是一個平臺,試圖飛躍的人需要積蓄力量的平臺。無此平臺的人無以為靠。尤其今天,藝術進入“思想時代”的今天,邏輯保證這著一個普遍的藝術現實:藝術的基本品質來自思想。
因此,思想既是感受性的,也是超越感受的。前者是説思想仍是處於感性烘托的位置,後者表明,思想與感受是在相互超越中自然提升的。那種看到別人的畫就説“感覺不錯”的時代已經順風而逝了,這是一個先具有説服力,再進行感受實踐的時代。
某種直線邏輯令人擔憂。對市場、資本及其運作而言,政治波普具有世界性受眾;玩世主義適合人們對現存心理失衡狀態的理解;殘酷青春和卡通代表新興前衛或先鋒的姿態等等。這種樣式邏輯實際上造成了巨大的藝術泡沫化現象。例如今天大量藝術家蜂涌北京,雖然表面是藝術乃至相關産業的蓬勃發展,但更多的是在藝術營區的作用下(這實際上也是一種模式化現象),出現了大量的藝術垃圾品。而且仿佛是以思想的面貌出現,實際上是被某種樣式思想産品化了。這種邏輯一定程度上弱化了思想的主動性,它所秉持的樣式化特徵是思想的反動,也就是説,思想始終是具有活力的,尤其在其獨特表述的層面上。一旦思想凝固為一種樣式,它必然呈現出反思的能量,以至於對既有的東西進行重置,這也正是邏輯動力的表現之一。
思想獨特性的呈現主要是以反思為中心建立的邏輯體系在藝術中起到了主體的作用。所以觀念藝術總是極具思考力度的,所有的智性因素都幾乎朝向某種反駁作用,也就是反思力。從反思引入更深刻的思考,這是當代藝術的特點之一。
另一個問題是作品的相似性。尤其是在當代藝術作品的觀念形態上,藝術家有了想法或者具體製作方案,常常都不示人,直到作品完成,它的語言及其語法都是保密的,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怕“這種想法”被剽竊,被別人使用,而自己的作品就會失效。這樣的邏輯與前者是相似的,但它至少預示了一個問題:是否以邏輯為主幹的思想與觀念本身就是藝術最終的表達?或者藝術是否到邏輯或者思想為止?
從某種意義上來説,最高的藝術是無常的,匪夷所思的,指向那些難以名狀的一切,指向未知、神聖、神秘但能夠感知的一切,指向深邃而清晰、深刻而簡約的一切。所以,邏輯終究因其內在的確定性等因素而不能成為不可思議的東西,也就意味著不能成為藝術表達的最終目的。
邏輯不是目的、結果,而是手段、過程。邏輯是有限的。
對藝術創作而言,以思想與觀念為依託的邏輯表達有其應有的有限性。在《觀念的誤區》一文中邱志傑就已經申明,藝術不是意圖的“設計”,不是“為了獲得效果B,手法A可能是最好的”。這裡的效果實際上是對邏輯結果的最終界定,而藝術的結果,怎麼能提前界定呢?邱志傑説得很好:“用設計為標準來控制事件是對事件的閹割。”因此,藝術不是邏輯的結果,進一步講也就是藝術不是思想與觀念所達成的預設效果。邏輯是藝術可能性的理清,它建立的是一種方向,一種充滿可能性的方向,而且在行動的過程中它試圖努力促成的,始終是對這個方向進行反思的校正和逾越。更重要的是,方向下並沒有一個終極的點作為結果給予藝術家,它所能給予的可能僅僅是一束微明的光,沿此前行是一種訇然的明亮。
邏輯的有限性對藝術創作尤其是當代藝術創作而言都是一個亟待認清的問題,無邏輯的創作與無知有關,而過於依賴邏輯,只能得到比預期效果更差的結果。
但丁在構建偉大作品《神曲》的時候,邏輯使其結構宏大有序,對“地獄”、“煉獄”、“天堂”的設置,除了但丁超凡的想像力之外,其深入細緻的邏輯能力也是令人驚異的。但真正使這部作品具有璀璨光華的並不是這些因素,而是在具體寫作中那種匪夷所思的神秘的未知力量。如對地獄的描述如此深刻,而天堂似乎顯得空洞、虛幻,這些不是但丁預先邏輯化的。另一個例子是他在描述因偷情而打下地獄的保羅和弗朗西斯卡兩個人物時,對他們的罪惡判定與對他們愛情忠貞品格的讚頌之間的矛盾,使但丁明顯超越了原有的邏輯,而上升至更為自由的精神空間。《神曲》的價值恰恰在這些越出邏輯界定的地方,也正是這些地方發散著人性自由的獨特光輝,散發著神秘未知力量的熠熠光芒。
如此,強調藝術的實驗性、可能性和非邏輯性,實際上是在藝術強調一種努力,那就是在邏輯的基礎上超越邏輯的努力。
我們目前對王廣義、張曉剛、方力鈞等藝術家的作品之所以不滿,原因之一正是邏輯的有限性導致的。當我們在他們畫面中識別出他們以邏輯的方式建構的那些符號轉換和意義指涉,並且那些轉換和指涉並沒有超越他們自己和觀者的邏輯範疇,我們當然不能得到應有的滿足。由此,他們作品的思想表述就會顯得直白僵硬,雖然其轉換和指涉的意義在邏輯構成上具有一定的當代性、深刻性。但這種思維模式的僵化使其喪失了大量的水分,而不能有足夠的綻放空間。
邏輯的有限性事實上是對思想表達的反思,也就是説,觀念藝術在強調觀念的時候總是要面對如何認識並清理自身的局限性,它要求去努力觸及那些不可企及的一切,它是不可思議的,也就是説,思想的高處不是可以闡釋的部分,而是可以意會卻不可闡釋的部分。由此,藝術家尤其要警惕作為思想或觀念基本骨骼的邏輯的有限性。
認識到邏輯的有限性。就能認識到邏輯在藝術創作而非藝術理念中的具體作用,就能努力讓作品更乾淨、有效、到位。
邏輯本質上講是一種減法。肅清藝術中妨礙表達的雜質,梳理藝術語言之間以及與理念之間的關係,以最小的代價展開藝術最大的空間。
邏輯是有法,藝術指向無法。表達就是從有法到無法的過程。
認識到邏輯在以觀念、思想為核心的當代藝術情境中的作用,也就能更好地認識藝術真正的形態是自然的、自由的、不可辯駁的、無法預知的、匪夷所思的。換句話説,是一種邏輯作用下的非邏輯形態。
于凡、潘毅群、黃岩、馬軻、豈夢光正是這種藝術現實的實踐者,他們以各自不同的方式暗自推演著這種現實,邏輯承擔著他們思考的價值,邏輯的有限性促生著他們情感與精神的活力。以他們的藝術為案例也許是一個契機,一個在當代藝術無限的“觀念”風光面前重估“觀念”價值的契機,一個在思想與觀念中建立反思機制的契機,也許,也是當代藝術從浮誇紛雜回到沉實自然的契機。
但也許是誤解。
如果這是誤解,我們就從誤解開始。因為誤解也有反駁的強力。
2008/7/1 于中央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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