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遊客對一尊惟妙惟肖的石灣公仔驚嘆不已
南風古灶兩座龍窯已有500多年曆史
一對父子在南風古灶玩陶區裏親手製作陶瓷器皿
◎過去數百年來,石灣陶塑一直保持著捕捉機遇的乖覺和敏銳
◎泥胎之中,昔日融入的是國畫精髓,如今則添上了卡通意趣
◎今年三月,石灣當代陶藝作品《和諧》首次被中南海紫光閣收藏
假如你和我們一樣,曾站在佛山石灣公仔街,見識到各路神仙沿街鋪排百米的浩大方陣,隆重得像王母娘娘的生日宴;假如你曾在石灣美術陶瓷廠裏,目睹一箱箱等待煅燒的案頭公仔,碼得整整齊齊像即將上市的水果;假如你曾在南風古灶創意産業園裏,聽到有人拿著大喇叭,賣力地招呼數十位客商,像參觀汽車裝配車間一樣,瀏覽配泥、拉坯、賦釉等工序……你會不會也萌生這樣的念頭:“這不是瀕危的‘文化遺産’嗎?它怎麼會這麼生猛紅火?”
4月初,在佛山街頭我們幾乎只看到兩種廣告:樓盤廣告和陶瓷廣告。當地人跟我們説,如果你是今年春節來石灣,估計還要被嚇一跳:今年的生肖陶藝“招財牛”銷量比上年的“金鼠”增長三成,無論是標價3.8萬元的“限量版”,還是38元的“普通品”,都火得一塌糊塗,“賣到樣品都斷貨”。當地人説,股市、樓市慘澹,人人都想抱頭金牛回家,討個“牛氣沖天”的好彩頭。
人們喜愛石灣公仔,正是因為它塑造的就是每一個人都熟悉的形象;它呈現的就是每個人日常最質樸貼心的祝願:風調雨順、出入平安、大吉大利……在石灣陶瓷博物館裏轉一圈,你就會發現,稗官、野史、戲文、諷世是永恒的主題,鍾馗、屈原、達摩、八仙都是熟人。看不見帝王車輦,只有忠臣長劍,沒有凜然的龍鳳,只有招財的金蟾。菩薩道人,一律不端架子,不乘祥雲,個個和眉順眼,遙相致禮似故友重來;世間凡人,抓癢、摳鼻、拍蚊、挖耳,般般皆可入題;至於夫妻洞房、爺孫逗樂、鄰里閒話、客途偶遇,更是草根心性,化外主張。
嶺南人的脾氣向來如此:但奉街坊為上帝,何需官府示顏色?這種“脾氣”,可以追溯到中國陶瓷史上“官民競市”的傳統。石灣制陶業雖然從唐代開始已經初具規模,北宋時已遠銷海外,然而始終是“非主流”的民窯。既無官窯瓷器皇帝欽賜的年號,不代表一個王朝的審美“範式”,亦無“督陶官”對器形、用途、紋樣逐個審批,遑論方家名宿從旁舉薦圈點。要進入市場競爭,石灣陶瓷最初只能靠模倣北方官窯的暢銷産品;用流行的話來講,這叫靠“山寨”起家。
過去數百年來,石灣陶塑一直保持著捕捉機遇的乖覺和敏銳。明、清兩代,石灣大量仿製南北名窯産品,如哥窯的“冰裂紋”、龍泉窯的“梅子青”、建窯的“鷓鴣斑”、磁州窯的“鐵繡花”、汝窯的“玻璃綠”。石灣不少陶工是鈞窯製造者的南遷後裔,因此石灣尤善仿製鈞窯産品,被稱作“廣鈞”,以映露紫彩、色如翠羽的“翠毛釉”最為名貴。
隨著珠三角商業經濟的繁興,石灣人也在仿製的過程中找到“自創品牌”的方向——轉攻人物陶塑,並終於以此迎來石灣陶瓷的鼎盛期。尤其是清末民初,石灣陶藝名家輩出,黃炳的鴨子,一身絨毛纖毫畢現,幾可亂真;劉傳的虬髯公,深得南朝謝赫論畫中“骨法用筆”的精妙;潘玉書的貴妃,釵斜鬢松,嬌憨無力,衣紋像一汪蛋清似的又嫩又滑,眉眼淡如月下落梅;陳渭岩把英法聯軍首領巴夏禮惡搞為一把綠色的“尿壺”,引來搶購熱潮,能把愛國與發財結合得這麼好,不佩服都不行。
説起來,石灣陶塑主攻人物雕塑的初衷,並不是為了在中國森羅龐雜的陶瓷族譜中謀求何許地位,不過是匠人們從當時嶺南園林建築流行的花窗、影壁、花脊等“豪華裝修”風氣中,嗅息到濃烈的商機。其中,瓦脊公仔漸漸從群塑轉向單件塑品,由檐上挪至案頭,逐漸發展成為石灣公仔。對於廣東來説,藝術也罷、革命也好,現實的“用處”永遠是最好的催化劑。
和廣東任何一門民間藝術一樣,石灣公仔身上也鮮明地烙上廣東人敢想敢做、嗜創新如命的狠勁兒。“做盤子一輩子都做不過景德鎮,我們就把人物做到登峰造極。”石灣美術陶瓷廠辦公室主任李星説,儘管景德鎮為中國陶瓷樹立了“白如玉、薄如紙、聲如磬、明如鏡”的標桿,但它所採用的高嶺土胎質細膩,承受力弱,經不起細雕硬琢;而石灣公仔所用的混合砂制陶土,雖然質地較為粗糙,但粘力強、可塑性高,能耐高溫,是塑造人物的好材料。這就叫“天生我才必有用,別人不用自己用”!
曾幾何時,石灣人也為不受管轄羈絆的自由付出過代價:被推崇為石灣陶塑一代宗師的黃炳等人極少史料記載,只有民間傳説為他們樹碑立傳。他們的作品因被劃為“地方藝術”,過去20年間在拍賣市場上陷入尷尬:與瓷器、書畫等主流品種相比數量只能算是九牛一毛,僅有一兩百件,成交率不足一半,價位低靡,高的也不過數萬。現在他們想必不會感到寂寞:到2006年之後,隨著宣傳的推進和收藏的升溫,劉傳、潘玉書等人的“孤品”終於拍出數十萬、甚至上百萬的價格。上個月,當代陶藝作品《和諧》也首次被中南海紫光閣收藏。石灣陶藝收藏家協會會長陳月華説:“10年間石灣藝術精品價值翻了十幾倍。”
目前,石灣公仔每年的産值超過1個億。陶藝大師梅文鼎説,不是每種“非遺”都適合産業化開發,但一開始就靠盈利生存的石灣公仔,卻無法脫離市場而存在。在現代科技日新月異的今天,再做“和合二仙”、羅漢童子,是不是“不合時宜”?這是縈繞在每一個石灣手藝人心頭的問題。於是,他們每日搜腸刮肚地研發新産品,從吃喝拉撒的日用陶瓷,到鄧麗君的肖像,從奧運福娃到劉翔跨欄。泥胎之中,昨日融入的是國畫、書法、粵劇的精髓,今日則添上了人體解剖的嚴謹和動漫卡通的妙想意趣。值得一提的是,石灣陶藝近年開發的倣磚雕作品,因具有成本低、出品快、高産質優、方便靈活等優勢,不僅挽救了磚雕這項幾乎失傳的民間工藝,還使得石灣公仔在復古家居裝飾方面大展拳腳。財源的拓展,和藝術生命的繁衍一舉兩得,真是何其高明!
另一方面,微塑、胎毛技藝和貼塑等三項傳統的石灣陶藝絕活,面臨後繼乏人的窘境。“山公”微塑傳人霍桂珠説,過去一個火柴盒可以放200多個人物,五官、情態,栩栩如生,現在幾乎沒人再做這個;胎毛過去是用塹刀一根一根劃上去,現在用新工具一擦一片,“表面上保存下來了,可實際上是退步了。”中山大學民俗學者劉曉春認為,如果石灣陶塑的核心技法喪失了,就等於失去了“人無我有”的特色,失去了工藝美術的立身之本。
擔心歸擔心,石灣人的樂觀不減當年。數百年前從“倣鈞”走向“公仔”時,石灣陶塑為後人留下了一個因地制宜、差異化行銷的絕好案例。今天,他們的後代正在續寫新一輪創意制勝的品牌傳奇。不變的,是從藝術家十指的舞動中,從泥、火、釉的神奇魔法裏,誕生的一個個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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