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變—古道清氣--400×220cm--丙稀色--宣紙-畫布-2007
我覺得仇德樹是一位清醒者。在他的理解中,長期以來,中國美術運動一直是跟著社會革命走的,甚至包括上世紀初,所謂“中國畫”概念的提出,都帶有濃烈的新民主主義革命、反帝反封建色彩,現在是應該回到藝術的本位上來的時候了。歷史上任何真正稱得上“藝術家”的從來都是獨立不羈的,他們幾乎天生具有某種特有的敏感和洞察力,總是站在一種與眾不同的立場上來看待並導引著人們的日常生活,並與世俗的成見和習慣相對應或抗衡,因而讓這個世界保持能動和張力。在圖式、水墨取捨徘徊的迷陣裏痛苦輾轉、徬徨思考了許久的仇德樹最後終於豁出去了,這位隨和的厚道人,雖然也經常為了不拂人意,應邀參加各種以“實驗水墨”為主題的大小展覽,但此時內心卻非常堅定:由別人去説吧,放棄水墨,重起爐灶,把探求中國藝術精神的“現代”版本作為最終目標,另闖一條他所認為的當代“中國畫”的新路來。他用下面的話簡練而到位的話來概括自己的藝術之路:
“精神是自己的,文化是傳承下來的,但圖式與技法將是全新的。”這種思路為他後來的以“裂變”為主題,風格成熟的創作時期的到來做了豐厚充實的思想鋪墊。
裂變
西元五世紀中國有一位著名的學者顏延之,他對繪畫提出了三個重要的概念:圖識、圖形、圖理。我認為這是一個非常偉大的發現,幾乎概括了全部的繪畫史。這三個概念不但將繪畫分成了三種類型,同時也指出了繪畫發展的三個階段。
“圖識”即我們平時所説的看圖識“字”,通過圖畫形象讓你辨認某一事物,告訴你一個事件,敘説一個故事,傳達一個概念,是識別性的、解説性的、認知性的、功能性的,實際上它是一種示意符號,與表意、認知、判斷有關。比如敘事性強的寫主義作品中的形象、人物肖像、風景、指示牌、商標,甚至包括中國的象形文字,等等。
隨著繪畫的發展,藝術家們技藝的提高和自我表現欲求的增強,他們發現形象在狀物敘事的同時存在另外一個世界——形,它是獨立的、且是那麼豐富多彩,這讓他們大感興趣。遂潛力探索,於是就有了“圖形”、它包括形狀、形式、結構、比例、明暗、虛實、繁簡、大小、肌理,等等許多方面。此時它與圖畫表達的含意已沒有什麼關係了,當它從“圖識”性繪畫中的功能作用中分離出來的時候,繪畫才真正步入了藝術的範疇,並從認識性上升到審美。雖然在“圖識”性的繪畫裏已經有許多這樣“圖形”的因素,但只有到了西方的抽象藝術的發生,(包括在此之前的立體主義以及之後的現代簡約主義及其設計理念),它才真正的獨立並被世人所發現和接受。
而“圖理”則是繪畫的最高境界,它旨在表現天地宇宙萬物的原則、理念,即我們常説的“天道”或“大道”。它涉及到自然萬物的本質,事物運作的內部規律或預示著人間世道的走向或命運。比如,中國的古代“易經”中的卦象;古希臘聖賢們所説的“數”(例如西元前五世紀畢達哥拉斯發明的黃金分割率0.618,波裏克雷圖斯根據他的“美産生於精微的數字”的原則所創造的男子雕像《持矛者》,也稱《法典》等等)。十六世紀當人們驚嘆米蓋朗琪羅所“創造”的卓絕之美時,米氏回答:“我只是盡可能地去接近上帝所創造的美,生怕自作主張而使它走樣。”他也認為“美”是上天規定的一種原則;中國北宋時代大師們的大氣磅薄山水畫,至今仍(並將永遠)充滿了激動人心的力量,就是因為它們不斷傳遞出“天人合一”、擁抱宇宙、與天對話的資訊。當繪畫進入了“圖理”的界面,便超越了審美與認知的層次,而與哲學甚至靈學相連接。
我認為顏延之的理論是幫助我們理解仇德樹藝術本質的一把最合適的鑰匙。如果説從他藝術實踐的早期到八十年代,出於對政治圖解的“流行”藝術的厭惡而開始與“圖識”性的藝術實踐告別,那麼,接著便陷入了一個離經叛道但又迷茫無路、上下求索的低谷。他一方面被的西方繪畫“圖形”所吸引、所激動,另一方面又覺得它們無法溶入自己血液的異已性,正如前文提到的,這是他最為痛苦甚至絕望的一段心路。隨著以“裂變”為題材的系列作品的日益成熟,仇德樹逐漸步入了“圖理”的境界。
“裂變”作為一種圖式,最初來自於對石板裂縫的靈感。八十年代初是仇德樹最為苦惱甚至消沉的歲月,1979年,他首創了“草草社”提出“獨立精神、獨特技法、獨創風格”的口號。在中國當時的藝術家中幾乎是最早有綱領,有主張,自覺地追求人格獨立、創作自由的一位先驅,然而他卻處處受壓、屢遭打擊,被逼得不許發出聲音。苦悶、悲憤與百無聊賴之時,他常去工作室後面的一座廢棄的花園裏散步排遣,石縫中長出的盈盈小草助燃起他的生命與希望之火,而斑駁滄桑的石面上複雜而細密的紋路更讓他凝視神注、思緒萬千。最初是裂縫之美的吸引與衝動,接著是他強烈地感應到石縫下面的那種悄然無聲地、然而不可抵禦的自然之力:歲月時光的無情流逝、永往直前,宇宙萬物的變幻無常,異化生發的千古不復之道,所有這些都給了落難中的仇德樹以慰藉和希望,同時孕育出以“裂變”為題材及語言風格來表現他的思考與情懷的念頭。今天,當觀者站在他的那些通景巨制面前時,幾乎都感同身受地被作品內部生發出的那種寧靜、然而強大無比的力量所震懾,它讓你感到自己的渺小,宇宙的偉大與永恒。這就像人類面對著天崩地裂、火山爆發、江河決堤、大地涸幹、電閃雷鳴,細胞分裂、原子爆炸、歷史變遷,世道蒼桑……,這個無時無刻不在傷裂變異的世界充滿著破壞與創造、決裂與再生、從而萌生順從自然、敬神畏天的思想,這正是人類所應該持有的正確態度,然而在現實生活中它已被淡忘很久了。
看上去納言遲緩,不善言談的仇德樹,其實是一位思想非常活躍、機敏,有時甚至鋒利的思想者。當我們一起漫興聊天、談藝論道的時候,在一些基本的或重要的問題上,雙方的立場與視野都是相互認同的。比如我們都認為,無論哲學、科學、或者藝術最終的任務其實是一致的,都是對世界的“求真”與“認知”,或者按照中國傳統的説法是努力去接近那個“道”。如果以這樣的立場去審視、評價中國的當代藝術運動的話,將會發現這個當代藝術家群中的許多成員其實並不了解、也不願去思考他們所面對的今日世界,甚至完全不明白這個“當代”的含義,只是為了“當代”而“當代”,人云亦云,追風跟風而已。因此我非常不願意在現有的關於“中國當代藝術”的“體系”裏來評論仇德樹,而寧可把他當作了一個獨立藝術家如何存活于他所生活的時代的個案來研究,因為在我看來,仇德樹的藝術實踐本質上是反“當代”的,因為這裡的“當代”不是一個簡單的、中的時間概念,它已經成為一種意識形態,有著特定的政治、社會、經濟等背景。所以,為了避免對這句貌視過激的話的誤解,我們不妨稍稍深入一點中心議題,簡單討論一下這個所謂“當代”的含義和來歷,它不僅對理解仇德樹,甚至對整個當代藝術的理解不無幫助。
當我們站在二十一世紀之首,回望從十九世紀工業革命開始至今二百年的歷史,這是一個充滿了革命、戰爭(流血與不流血)、災難同時也是進步與發展最快的時代。世界所發生的變化,特別是二十世紀至今的一百年超過了人類以往歷史的幾千年。當我們透過所有歷史事件的細節,撇開一切為之辯解的理論,將會發現,二十世紀幾乎所有的進步與災難都起因于數百年前歐洲航海帝國的崛起、殖民時代的開始。資源掠奪與資本擴張,昔日戰爭的殘忍,今日全球化經濟的文明,甚至包括生産力的發展、一切科學、技術的開發與進步,最初的動因都來源於此,或者説是依靠它帶動的,然後是兩者互動。而普通老百姓所獲得的經濟利益及享用到的科技成果只是戰爭需求和資本膨脹的一點剩飯殘羹而已,微乎其微。
生産力的發展原是以滿足和改善人類的健康生存條件為目的的,但是它不能自律,有時會發展到瘋狂甚至惡性的地步,這不但無益而且有害,人類應該想辦法節制它,控制它。今日人們已經看到了它的惡果,除了一小部分人的財富幾何級數地增長以外,大部分人的實際生活品質並沒有得到相應比例的改善,幸福指數反而下降。快節奏、高壓力的生存方式嚴重地摧殘了人們的身心健康,改變著人們的日常生活,人性變得冷漠化,社會風氣日下。到處可見物欲橫流、金錢至上、誠信掃地、道德滑坡、心靈空虛、人情淡薄。而且所有這些社會的“進步”還以生態環境的嚴重破壞,自然資源的拼命開發、竭盡殫用作為代價,不為後代留下生路,好像一切“豐功偉績”都要在這幾代人中建樹,現有的地球資源都要在數十年之內開發用盡。如果這個世界繼續按照這樣的發展邏輯運作,那麼現存的種種社會理論和改革方案恐怕都將回天無力。其實,世界上許多有識之士早已預見到這個結局並不斷發出警告,學術界對“進步論”的批判也已産生了廣泛的社會影響,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發展與進步並不一定為人類帶來和平與幸福,事實上更多的卻是競爭或者戰爭。但是人類最終需要的是和平,是安居樂業,從普通老百姓的角度看,現代文明所創造的很多成果都並非是他們的生活所必需的,這背後有著非常深刻而強大的經濟利益的背景,它的真正的動因就是國際資本無遠勿屆的擴張。但是在洶湧澎湃的全球化的浪潮裏這樣的聲音太微弱了,且一直受到資本利益集團力量強大的抵制與攻擊,寡不敵眾。
這就是今天我們的藝術家們所面臨的“中國”和“現代”。他們急於要加入的或依附得那麼緊的“現代”其實是不真實的,因為它不是我們“自己的”。中國人在歷史條件準備不足的情況下,因求變心切而匆匆忙忙地被拖進了這股世界潮流,但是有幾個人真的那麼清楚自己的位置?中國式的“現代”到底應該是個什麼樣子,有誰能看到明晣的圖畫?事實上,它離我們所期望的答案還相當遙遠,甚至越走越遠,今天所有我們走過的路幾乎都在步別人後塵。然而,在此同時歐美各國卻在不斷調整步伐,都在為補救由他們自己發明的“現代主義”所造成的種種惡果而忙得不樂亦乎,整個資本主義世界已感到前景暗淡、沒有信心。處於這樣的時代的中國藝術家,他們應該擁有怎樣的視野,表達怎樣的立場,這將是非常嚴峻的歷史考驗。
不知道我們的當代藝術家們是否關心,就在美國作家托馬斯·弗裏德曼寫了《世界是平的:21世紀簡史》和《理解全球化:淩志汽車和橄欖樹》這兩部鼓吹全球化成為世界“現代”之路的著作,在全球暢銷數萬冊,名揚天下的時候,有一股越來越強大的反全球化、質疑今日世界“現代性”的聲音迴響在學術界各個領域以及有良知、有道義感的知識分子群中,各種著述如雨後春筍般地崛起、俯拾皆是,我隨意朝書架上掃一眼就發現有:羅納爾多·阿羅尼卡與姆特瓦·羅杜合著的《世界是平的嗎?》,西德前總理赫爾穆特·施密特寫的《全球化與道德重建》,漢斯-彼德·馬丁與哈拉爾特·舒曼合著的《全球化陷阱》,賈斯廷·羅森伯格的《質疑全球化理論》,S.N.艾森斯塔特的《反思現代性》,卡爾·博格斯的《知識分子與現代性的危機》,丹尼爾·辛格《誰的新千年:他們的還是我們的?》,齊格蒙·鮑曼的《現代性與大屠殺》以及《全球化—人類的後果》,安東尼·吉登斯的《現代性的後果》,何清蓮的《現代化的陷阱》,邁克·費瑟斯通的《消費文化與後現化主義》,約翰·菲斯克的《解讀大眾文化》,耶爾格·布勒希的《疾病的發明者》,等等。多得不計其數,哪怕你只是隨意翻閱,都會為它們所揭露的事實而震驚,都會讓你信服地洞察到今日世界掩蓋在財富與表面繁榮下面的千瘡百孔的現實,以及隱伏著的未來的更大危機。
因此我們不禁會問,許多人所追捧跟風的“現代”究竟是什麼東西?當全世界有社會責任感,願為子孫後代著想的人們都在擔擾如下這些問題:地球變暖、生態破壞、自然資源的拼命開發與濫用、人文精神失落、信仰危機、貧富兩極化造成的人群對立與仇視等等,並追尋它的原因,反思人類自己的行為的時候,而我們的許多藝術家卻對此無動於衷或全然不知,還在那裏樂而不疲地學倣、玩弄在那塊土地上滋生出來的種種空洞的形式,心往神馳,自我陶醉。我突然想到一本書的名字也許最能反映這樣語境:《他們很無聊,我們很焦慮》(蔣厚倫、史建主編,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以上扯得這麼遠,是為了回過頭來説一句我認為對仇德樹比較重要的話:他的“裂變”畫係透露出強烈的對我們所處時代的憂患意識。它是一種警世的急迫,一種無奈的悲壯,一種洞察的智慧,一種思索的絢爛,一種涅槃式的“傷裂”,一種痛苦自省後的再生。在我與仇德樹的接觸與長談中,仇德樹讓我感到他不僅是一名性格獨立甚至反叛的藝術家,也是一位有著強烈的公共關懷意識的知識分子。他曾經説:“這是一個需要警鐘長鳴的時代,我們能做什麼呢?作為一名力量薄弱的藝術家,我所能做的只有把我的種種思考通過我的作品傳達出去……”
尾聲
去年因為了籌策一個展覽,我去美國採訪了一個有思想、有社會責任感藝術家群,他們被當地稱為“左派”人物。整個過程讓我非常感動,且深受啟發,隱隱約約地似乎感到一種暗示:另一個新的藝術時代恐怕正在地平線上冉冉升起。事後我寫了一篇報導“今天,藝術還能幫助社會什麼?”並以同樣的題目在復旦等大學做過幾次演講,聽眾反應強烈。現在當我奮筆為仇德樹寫這篇評論的時候,欣喜地感到仇德樹也屬於上述藝術家群的一位,只是他不在西方,而在中國。這讓我欣喜之上再加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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