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可君
1,藝術蟲:我看到您對抽象和水墨兩塊都比較關注,為什麼?
夏可君:我對當代藝術整個都比較關注,只是説抽象藝術是現代性的標誌,抽象不抽像是現代性夠不夠,因為傳統繪畫基本上是具像的、寫實的,抽象性是現代性的品質,它要擺脫文化相對性,擺脫具像的束縛,這是我為什麼關注抽象。第二個就是水墨,為什麼關注水墨?水墨是中國特有的語言,這個語言絕對不是一個材質的問題。
那麼為什麼我同時關注這兩塊?
先説西方藝術,現代藝術或者當代藝術在20世紀貢獻了兩個原理,一個是抽象,這個原理是怎麼發生的呢?是立體派從印象派裏面,從塞尚的“蘋果”、“人體”到“山”(聖維克多山)裏面提取了一個幾何形,他説我畫的不是形體,是圓柱體,是立體幾何形,立體派這樣一個提取是非常重要的,它擺脫了具像,擺脫了實體的束縛,有這樣一個幾何學原理的提取才有立體派,才有康定斯基和保羅•克利,他們都是包豪斯的老師,通過抽象、通過包豪斯,他們向設計轉換,這是第二個轉換。第三個轉換就是到了美國抽象表現主義,把主體的深度情感跟這個色塊,跟這個三角形、四邊形結合在一起,使它更加富於流動,這是第三個變形。第四個變形是極簡主義,它也是抽象的,但是他是向外、向繪畫外移動,最後擺的是實物,有的是現成品,有的不是現成品,但是也是與幾何形有關、與建築形體有關,也就是説這樣一個幾何形的提取、抽象性的脈絡是整個20世紀前50年最基本的現代主義的轉換,從幾何形的提取,到抽象畫,到包豪斯,到抽象表現主義,一直到極簡主義,從畫面的形式到主題的深度情感,最後到材質,整個三個方面都實現了,所以這個原理就充分了。所以中國人再畫抽象,是很難超越這個模式了,但是這個原理需要,這個原理是普遍化的,不僅只屬於西方,所以我們關注抽像是要學習這個原理。
那麼第二個點是反對這個原理,從杜尚開始的現成品的傳統,不再做架上繪畫,也不做幾何形,因為幾何形背後真正的原則是抽象、是理性,帶有神秘主義的規則,是對秩序的尋求,是西方特有一種世界觀,絕對不僅僅是一個幾何形式,這是一個原理。那麼杜尚的原理反對塞尚的原理,他是用現成品,把小便器倒過來一簽名,它是來自於藝術家即興的、打破藝術邊界的創作,把藝術跟非藝術、日常和藝術、男和女、自然和非自然、藝術作品、器物、禮物,打破整個邊界,形成一個所謂非藝術類的藝術。我們説抽象畫其實是一個藝術類的藝術,而非藝術的藝術注重現成品,一直到沃霍爾這種庸常化的、偶像化的明星式商業模式,最後到了波伊斯的所謂社會戲劇、社會雕塑、人人都是藝術家,那麼非藝術就走到極致了,包括後面的行為藝術,甚至包括裝置、影像都是在這個非藝術領域走的,沒有邊緣的。
所以20世紀西方有兩個原理,一個是把藝術的抽象性推向一個邊界,走向極簡主義,另一個原理是非藝術原理,通過日常生活化,通過行為,通過社會化,有的藝術家走向終結。中國20世紀的藝術不外乎學這兩個,所謂的純藝術,所謂做抽象,都是選擇第一個原理,所謂幾何學抽象原理;第二個是學反藝術、日常化或者社會化,人人都是藝術家這個原理。
顯然如果“水墨”它重要,應該也能夠提取出一個原理出來,那麼這個原理是什麼?就是我們要思考的。
2,藝術蟲:在西方的這兩種原理之間,是不是存在一個縫隙,恰恰是水墨的一種可能?
夏可君:1912年之後杜尚開始不畫畫,去做現成品,沒有那麼強的社會性,他是覺得藝術不能這麼玩了,有沒有一種新的藝術可能,這是第一個方面;第二個方面在60年代,杜尚才有影響,30、40年代杜尚的影響都不是很大,那麼60年代安迪•沃霍爾重新把杜尚轉化過來,這跟當時整個60年代的社會運動的基本氣質是相通的,藝術好像是走到盡頭了,需要打破藝術的邊界,但是我覺得他們是故意地打破藝術的邊界,這是問題所在,我覺得杜尚帶來的問題是過於非藝術化。
那麼中國爭論“重要的是什麼?”,重要的是藝術嗎?重要不是藝術嗎?我覺得這個爭論都不太清楚這樣一個背景。其實杜尚也不是説完全不要藝術,我覺得1937年到1946年杜尚還是想回到架上,只是回不去,在西方不能把“藝術”和“非藝術”這兩個東西重新連接在一起,杜尚和塞尚是西方的矛盾。這就是我為什麼做“虛薄”這個展覽。
3, 藝術蟲:你是覺得用水墨可以解決這個矛盾,也就是從水墨中提取出的原理?
夏可君:水墨裏面有一個原理一直沒有被提取。中國水墨是一個混雜狀態,既有官方水墨、禮品水墨,也有學院派水墨,也有實驗水墨、抽象水墨、影像水墨,這些水墨在中國混雜在一起,都沒有經過一個現代性的轉換,沒有經過像西方印象派、立體派、抽象主義這樣一個嚴格的轉換,所以水墨語言到底是什麼樣?是不清楚的。如果我們能夠把水墨的原理提取出來,並普遍化,跟前面的兩個原理一樣的話,並且跟他們的兩個原理相關,讓西方人能夠接受,那麼我們就能做出來真正的貢獻。
那麼水墨原理是什麼?怎麼去提取?是説中國傳統文化水墨是一個“自然性”的原理,我們説毛筆,是用水和墨,水潑墨,墨潑水,水、墨、毛筆跟宣紙都是吸納性的,這樣一個“滲透”和“吸納”的原理,“滲染”和“暈染”的原理,是中國獨有的。當然還是通過書寫性的筆來實現的,這個更為具有個體性與生命氣質變化的工夫!
4,藝術蟲:這個原理跟西方的兩個原理怎樣發生關係?怎麼實現它?
夏可君:我們説西方的現代藝術明顯通過幾何學立體派做出貢獻的,就是畢加索;那麼另外一個方式就是反這個方式的“非藝術”的方式,但是它也是現代性的方式。杜尚拿一個現成品的時候,恰恰是對物體的“物性”、獨一無二的“物性”的尊重,這個“物性”拓展了它的功能,拓了已有的空間,擺脫了它的屬性,實際上是現代性的個體意識,這個個體意識是沒有固定的,我給它什麼屬性它就是什麼屬性,就是一種自由經驗;幾何面的提取也是一個自由經驗,就説我不是附著在一個具體形狀上,我要把這個幾何形提取出來——這兩者都是一個“自由”的提取。
那麼我覺得20世紀中國藝術還沒有經歷“自由”的經驗,這個經驗還不夠,所以我們需要轉化。那麼水墨在傳統畫裏面,也跟對象(比如跟自然山水、跟材質)有一種固定關係,那麼它怎麼定義“自由”的現代性轉化呢?我覺得這個是最關鍵的。
那麼我剛才講的水墨的“自然性”,就是“吸納性”的原理,毛筆蘸墨,是吸水、吸墨,水潑墨,墨潑水,毛筆蘸過以後,在宣紙上是吃進去的,宣紙有一種吸納的功能;從材料一直到作畫的方式,再到主體(一個寫書法或者畫山水畫的人,寫的不是字,不是線,而是氣,是生命的氣息),這是一個“吐納”的原理——這個氣息的“吐納”跟“吸納”是一個原理,中國傳統山水的水墨材質、主體的氣息跟外在自然對象的隱喻變化,這三者是共感的,都是一個“吸納性”和“吐納性”的原理,那麼這個原理實際上就叫做“水墨”,傳統上是叫筆墨,它並不直接重視這個材質,而是更為強調筆性吧。
那麼20世紀以後,説水墨而不是筆墨是在強調這個材質本身的“吸納性”,而吸納性、滲透性、滲染、潤染這樣一個自然化的“吸納”語言是沒有被20世紀充分利用的。實驗水墨在做,但是都沒有自覺,像立體派、像杜尚那樣以個人的名義,以自由的名義去轉化,那麼如果我們以個人自由的創作性想像,把這個自然原理轉化出來,那麼我們就把“自然”和“自由”結合了。如果我們能夠把這個“吸納性”展現出來,並且能夠跟西方兩個原理結合的話,那麼我們就更博大了,當然除了這個自然的“吸納性”的原理之外,還有一個原理,就是“水墨”。
“水墨”作為一種材質,絕不僅僅只是一種材質,我把它稱之為“材質的材質”、“材料的材料”,絕不僅僅是很多材料當中的一種,為什麼呢?就在於水墨不同於畫質原料,不同於西方油畫,不同於丙烯,水墨它首先是一種哲學,水墨講三個層面,第一個是技術,第二個它是一種藝術,是一種生活方式,是一種態度,但是我覺得水墨更偉大的是一種哲學。
二王開始的書法,開始用種紙用墨,到宋明元代文人畫,一直到晚明董其昌用王陽明新學,我們知道王維開始用水墨畫代替金碧青綠的盛唐顏色,是因為禪宗的影響(他是為六祖慧能寫碑的),所以在這個意義上面,水墨是一個減法,水墨是一種哲學,對人的要求是非常高的。現在很多水墨作品都是拿西方的材質、西方的製作方式來製作水墨,我覺得這只是把水墨當做一種藝術形式或者視覺感,而不是把水墨當做哲學,這種哲學是做“減法”,是“損之又損”,用我的哲學語言來謊是“余化”,不斷余化與空無化。如果20世紀的水墨都是不停地增加的,能夠把自然性的“吸納”原理跟“減少”原理——我稱之為“余化”——結合,找到新的自然性,找到新的余化的方式,那麼水墨就是一個哲學。
5,藝術蟲:這個“余化”的空白從哪來?
夏可君:傳統的空余就是“留白”,但是已經被填滿了,已經消失了,那麼要把現代性的敞開、自由感給吸納進去,這是一個新的空白,我稱之為“新的空余之地”,這跟西方的空間的自由敞開是相關的。所以這絕不僅僅是一個傳統的“自然性”原理,而是要接納西方的“自由化”、“個體想像”,打開一個自由的敞開空間的一個原理,最後把這個“自然”和“自由”結合在一起,才是一個真正的現代性的主體。
6,藝術蟲:這個自由、“新的空余之地”是從西方那邊過來的?
夏可君:對,是一定要學習的。兩個自由,一個是立體派抽象自由,一個是所謂非藝術、日常的、個體的、即興創造的自由,安迪•沃霍爾、博伊斯、杜尚都是這樣的,絕不是簡單的“非藝術”啊、“反藝術”啊。我覺得中國當代批評界都把這個問題簡單化了,絕不是一個反社會化的藝術行為,而是真正藝術生命的自由,這是中國當代批評界和藝術界沒有理解杜尚深遠意義的地方,自由是個性命運權利的體現。
7,藝術蟲:反過來講,西方的這條自由之路,在進入現代性以後,是不是缺乏某種限制性的東西?
夏可君:對。我説西方20世紀是“怎麼做都可以”和“怎麼做都不可以”沒有達到統一。杜尚最後怎麼做都可以,但是藝術的奧秘就在於“限制”——在“限制”裏面“怎麼做都不可以”,我還能“怎麼做都可以”——這個矛盾西方20世紀一直沒有解決好。
那麼水墨可以幫助我們做到“怎麼做都可以”,“怎麼做都不可以”,“怎麼做都可以是”你是自由的,“怎麼做不可以”就是要限制你,就是要“空無化”。因為傳統文化的“空無化”原理是“不做之做”、“不畫之畫”,不是用你的能力和能耐,恰恰是中國的“讓”字來達到。“怎麼做都不可以”就是要“無為而無不為”,讓“無”來“為”,這是很高的境界,這就是水墨為什麼是一種哲學,而不僅是一種藝術語言。
8,藝術蟲:你現在所説的有所“限制”的“自由”,在我們的傳統藝術裏面是不是早就有了?
夏可君:它們是有的,傳統文化當然是有的,但是它這個自由的餘地,後來被填滿了,沒有了,所以我們必須借助西方的個體自由精神重新打開這個“空余”。單靠傳統水墨想轉化出現代性,我不認為這是可行的,所以我不是文化保守主義者。
9,藝術蟲:這個傳統的“空余”是不是可以説:如果《詩經》是有的,屈賦就不那麼自在了,漢魏五言詩、陶淵明就開始堵塞了?
夏可君:這個比較複雜。但我們説當下問題與危機。這是一種真正來自於中國的世界性的哲學,能夠貢獻出普遍性的原理來。是從技術,藝術到道術,貢獻一個可能的,未來的普遍的禮物的問題。
我剛才説了二王,王羲之是受到道教的影響,王維是受到佛教禪宗的影響,董其昌是受到了王陽明新學的影響。無論在哪個高峰時期,比如黃公望跟倪瓚,都是跟全真教有一定關係,所以它是一種宗教文明,不是一個簡單的技術和藝術的問題,是跟生命,跟心性,跟命理,跟自然有關係的,跟宇宙相通的,可是中國現在討論藝術,“重要的是藝術”、“重要的不是藝術”都只是在藝術層面討論,有的更是在筆墨技術上面討論。所以從技術到藝術到“道”,我覺得中國藝術現在的問題是:水墨是有“道”的,怎麼把這個“道”轉化出來。
實際上水墨有三個層面,一個是技術層面,你的工夫,你的學習、你的訓練;第二個是藝術,你的個人想像、創造力;第三個是道,道之為術,那個是最難的,如果“道”轉化不出來,都不足以打開新的藝術的可能性,另外我們從西方的抽象性中提取有一個“道”,“道”是理性,是秩序,是理性的神秘性。
10,藝術蟲:您所期待的這種創作出現了嗎?在您策劃的展覽裏面,他們達到了哪個層面?
夏可君:我為什麼提“虛薄”,這個概念來自於杜尚1937年的《隱秘筆記》,中國人知道的很少了,它在20年來的當代西方藝術史裏被討論得很多,因為他們也有藝術終結的危險,試圖從裏面發現藝術的可能性,但是我覺得他們找的比較困難。而杜尚在這個筆記裏已經提到了關於中國水墨、中國氣息的問題。
我已經做過“平淡”,做過“虛”的概念,“虛”是沒法翻譯成外文的,西方都翻譯成“空”和“無”,“虛”既不是“空”也不是“無”,它是跟“氣”有關,但是它也不是“氣”,這裡面“虛”就是中國人獨有的對世界的經驗,獨有的“道”的經驗,獨有的藝術感受。“薄”是因為它比較當代,薄是“單薄”、“超薄”,實際上我們這個時代在繼續追求“超薄”。
西方人往往太機械、太製作、太硬朗,像杜尚的《大玻璃》,他實際想不那麼製作、硬朗,又總是做不到那麼虛、那麼薄。但是中國也不能只虛、只薄,因為只虛、只薄的話又太傳統了,實際上“虛薄”這個概念裏隱含著一個厚度,隱含著一個硬度。所以這個展覽既有油畫也有水墨,它表面是虛薄的,實際上是有硬度和厚度的,像劉國夫的畫、尚揚的畫,還有陳光武的書法,還有梁銓的水墨,等等,其實裏面是厚的,是“虛厚”,其實這個詞也不一定叫“虛薄”。
11,藝術蟲:你怎麼定位自己選擇的這些藝術家?為什麼選擇的都是架上繪畫?
夏可君:我覺得這些藝術家代表了中國當代藝術,尤其是架上繪畫的同情,如果架上繪畫首先不打開路,影像、裝置、行為都是學西方,還是跟著西方走。因為架上繪畫是最基本的視覺以及感知訓練,如果架上繪畫不先行、不打開一個改變我們感知的方式,改變我們的視覺閱讀方式的話,那麼其他的藝術好像是創新,其實都是一個點子,都是一個觀念、一個想法而已,這就是我為什麼首先從架上繪畫開始,從基礎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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