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人物羅漢圖
作畫時,應該是情真意切、自然投入的,刻意裝出來的樣子往往很糟。如裝作深沉老叟,或是天真稚童;裝作正襟危坐,或是不修邊幅;裝成美西施,或是醜武大;裝成醉李白,或是詭諸葛等等,畫出來的畫,一定十分假。一時作假,自然難免,只怕總不醒悟,一味裝下去,終於不識真境。
從不會畫到會畫,再到不會畫,是幾個品質完全不同的境界。手上的過程可以有備有略,心裏的過程卻是無法顛倒的。
水墨是張大關係網,水、墨、筆、紙、色諸係錯落相交而章法可循。千百年來織就的山水、花鳥、人物三張網中,惟有人物這張網顯得稀疏零落,不甚景氣。令人著迷的是,這三張網千頭萬緒,脈脈相連,藏宗匿結,浩韻迢迢。人物雖暫居於末而多有餘徑,傳山移葉,皆出大律,展舊伸新之勞,其樂無窮!
心裏有的和手上有的,在執意地追索下,會遞進著清晰起來。心裏的一,在手上一旦及半,便會被推著升位至二、三、四……心在前頭領著,手在後面追著,一前一後,步步上升。修養,大概就是這麼回事。
寫意並非就是逸筆草草,壯著膽子碰運氣。把畫叫作寫,是因為寫裏麵包含了諸多不同尋常的好貨色。它們品格雅正,潔凈深涵,大的有數,小的有度,出入有緣,不可以形狀其相,不可以法規其行,只是修來不易。所謂意,則與之氣血難分,寫中有意,意在寫中。前者鳴鳴于手,後者吟吟於懷,此積彼發,互為補益。簡寫與偶然之禁錮,只設于遠未到位的關口上。真正得寫意於心、過了關的,當不忌繁簡,不乞偶然,應變有序,舉落不亂。
生活裏發現了方,於是,會在畫中把它變化成長。覺得還不過癮時,又去把長變化出圓、三角、菱形、不規則形……一旦做得無聊了,還可以回到最原版的生活裏去找東西來變化。“源於生活而高於生活”,有時就是這樣無理可論,不便言傳。
把質感與想像捆在一起,一切都可以變得隨意靈活:不可能的變得可能,不相干的變得相干,尋常的變得不尋常,死掉的變得活過來。
由光造成的明暗,是很可以利用的。在畫上,光和明暗可以各種面目出現:從外向裏的,從裏向外的,附著的,自有的,聚起的,分散的,等等。這樣一來,光和明暗有了多種多樣的用武之地,畫路也由此而放寬。我慶倖自己練習過那種明暗素描,並且領會到,只要有心,包袱裏存著的東西,都能拿出來用。
過去,惜筆如金,惜墨如金,惜形如金,結果,惜來惜去,出手日漸狹險。然而謹乎慎乎,還真的煉出了金子,貨真價實,風光耀彩。後來,貶筆如泥,揮墨如土,結果,相形之下,雖無吝嗇之憂嫌,花得痛快,但因泥土暗賤,再無光耀可言,以貧易貧而已。金子合而為小爵與泥砂合而為大甕,是大不可同日而語的,反之甚甚。其實,金子本是從泥砂裏淘煉出來的。懶得花力氣去淘煉,僅以泥砂為用,自然得不來金子,也用不出光彩。因為是金子就惜,換成泥砂才不惜,則是以金之本逐惜之末,失之偏頗。將筆、墨、形諸位淘煉成受用不盡的金子,是個重要課題。有了金子,或多或少,在於人的修煉造化,惜或不惜則在於人的本錢和心境。何況,惜與不惜之間尚有一大段空暇可任擇取。
畫中之法,造型二字可以全概。首先是造,凡人、物、筆、墨、色諸項,都應該造就成形,從一筆一墨之小,到畫面整幅之大,或先有各小後成大一,或先立大一後布各小,只求小形入得大形,大形受得小形;小有與大有神通,大小依度數合一。至於造出的形,則無論大小,都須品行兼備。品者,好骨,好韻,好相,好格;行者,可出,可入,可曲,可伸,變可易相,修可自潔。否則,算不上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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