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評論:中國畫有幾種流派,比如山水有青綠、工筆等,其實我們講的是水墨寫意這一派。
劉二剛:可能還要多談一點寫意的問題。前段時間又起了一個新寫意派,我説這是什麼?寫意這個東西本身就是所有繪畫中都要表達的這麼一個東西。總要表達一個意思在裏面。所以説對文人畫的總結我覺得可以説是中國畫的精英吧。中國畫在“五四”之前也沒具體地談文人畫,實際上文人畫就是中國畫,中國畫就是文人畫,後來才慢慢分出水墨畫等。實際上又把一個簡單的問題複雜化了。每個分類下面又有分支分出去了,水墨畫裏面又有別的分支。就好像美術家協會一樣,原來並沒有書法協會,也沒有印章協會,現在全分出去了,而且還越來越複雜。實際上很簡單的事,把畫畫好就行了。文人畫現在有提出來,哪一個能代表文人?文人是過去的東西你還來談?實際上説這話的人是不自信,我認為人品、學問、才情、功夫已經是比較完整的表述了。
藝術評論:但這幾樣在當下有多少畫家能達到呢?
劉二剛:現在畫家把難的東西都去掉了,我認為中國畫發展不能把難的都去掉,高深的、難的東西都去掉是不行的。
藝術評論:這是魂,去掉了就是買櫝還珠,對文人畫而言,如果光談技術,以至有人戲稱中央美院就可以變成“中央美術技術學院”了。
石濤畫語與齊白石題畫的啟發
劉二剛:過於注重技巧與老師、學校領導也有關係。現在的教學方法是把學生帶到外面去寫生,還有一個是在室內畫,畫得像就行。實際上,寫生的理論,我認為石濤在《畫語錄》是比較完整的,其他不少是零零碎碎的。
藝術評論:石濤的《畫語錄》是有體系的。
劉二剛:他就談了“我為山川代言”、“搜盡奇峰打草稿”。但是現在很多人就強調一句“搜盡奇峰打草稿”,其實下面還有一句“山川與予神遇而跡化也”,這是很重要的一點。也就是寫生的出發點是什麼?不僅是“搜盡奇峰打草稿”,一個是要為山川代言,山川為你,兩者結合,神遇而跡化。打草稿只是草稿而已。現在學校裏面畫畫就是盯著某個房子某棵樹畫。
藝術評論:“神遇而跡化”實際上首先要有一個人的修養,能與山川對應呼吸,也得有“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氣場在,方可神遇而跡化。
劉二剛:實際上這觀點在唐代就提出來了,即“外師造化,中得心源”,不僅是外師造化,而一定要中得心源,這很辯證、很科學的。我們也並不是反對寫生,像蘇東坡就説“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中國畫家去寫生是一種遊山玩水、遊記式的觀察方法。
藝術評論:還是談石濤,有很多冊頁看得出是寫生,逸筆草草,很率意,但十分生動,或是“得意忘形”之作,都是記行旅中的山水風景,如《江行圖冊》等。
劉二剛:是的,當時他也不可能那麼的具象,以前是走一通記一通。
藝術評論:有些還是回憶,有抽象記憶的成分在裏面,一些文人,比如沈從文在《湘行散記》裏也畫過不少沅江行記的草圖,多是印象式的,也有些意思。
劉二剛:包括素描、寫生,像《韓熙載夜宴圖》,畫家也是偷偷地去看,晚上回來畫一下。
藝術評論:寫生不等於寫實,寫實就落到西方文化的層面了。我們理解的師造化,更多地強調寫神或寫意。
劉二剛:反觀今人對畫的追求往往是“得形忘意”。這都是長期以來受到的“以素描為一切造型基礎”的影響。時人常會有一種錯覺,誤以為“逸筆草草”或是“大筆一揮”的畫就是寫意,甚至説是大寫意,超寫意。寫則寫矣,弄來弄去這“意”卻叫人看不出,心中無意或是這“意”是虛假的、功利的,這就是為什麼有許多畫不能打動我們的原因。有些理論家談什麼“似與不似之間”,在什麼地方都好用。
藝術評論:這是模棱兩可的話,其實本來有完整的表達,不能抽取一紙半言來理解的。
劉二剛:還有一種是畫得不怎麼樣的,表達不出來,然後説,看不懂是你的事。這點齊白石就比較踏實,他説,“太似為媚俗,不似為欺世” ,文人畫發展到齊白石這個階段,我認為他就是文人畫。他是從民間畫家裏走出來的文人畫家,達到了很高的境界。
藝術評論:實際上齊白石將文人畫融入民間的清新與樸素,真的是為中國文人畫開出了一個大氣象。
劉二剛:1949年以後相當長時間提倡文藝要為工農兵服務,一直就不敢提文人畫,這和當時的文藝方針有關。
藝術評論:齊白石被授予過“人民藝術家”的稱號,這當然也對,但回顧齊白石之所以長成為齊白石,從木匠轉而學詩學印學畫,實際上是經過一個完整的中國傳統文化教育的。
劉二剛:他最崇拜徐渭、八大,自稱“青藤門下走狗”,有真正文人的精神在畫中。所以説齊白石雅俗共賞搞得好!他把民間的審美味道融合進去了。他比吳昌碩、黃賓虹更有意思,齊白石的“趣”尤其好。
藝術評論:這個“趣”與之前講到的品格、才情有關係,所謂“真趣自得”,看齊白石老人的畫,那種天趣,一下筆就感覺出來了,這是不一樣的,與黃賓虹、吳昌碩確實是很大的區別。
劉二剛:我早幾年總結了一下這些問題,比如我,追求的就是四個字,“情、趣、簡、真”。這個“真”其實畫家自己心中有數,有些是為人而畫的不是為己而畫,比如大會堂需要你畫兩張畫,應時的畫,不是發自內心的。
藝術評論:真意、禪意其實很多畫家都會講,似乎是一個招牌,但筆墨之間是不是真有這些,其實區別大了去了,也是能看出來的。其實那種“裝”是看得出來的,是不一樣的。
劉二剛:畫家自己有數。但是到底真不真,確實也是能看得出來的。還有,現在談到“情”可能説不清,牽扯到修養的問題。藝術評論:情也可以理解為是才情,尤其是國畫還是要講究才情的,也是需要稟賦的。
劉二剛:“趣”就是要有看頭,畫能夠打動人。看到一樣東西不用説,説了就沒趣了。
藝術評論:現在很多藝術雖名之為藝術,但往往缺少打動人心之處。
劉二剛:也是一種體驗。很平常的一件東西,你發現了它的趣味之後,表現出來,然後就很有趣了。
藝術評論:你一直注重畫中的趣味,提起你,很多人都想起你畫中的小老頭兒,當時怎麼想到畫這個題材的?
劉二剛:我畫人物畫,先從服裝研究,明代以前漢人服裝一直沒怎麼變,寬袍大袖。我想我基本畫這種了。但我又把別人畫的這些簡化了。然後頭髮也是,頭上都有個結。基本上把符號就找著了。另外在具體形象上也動了一些腦筋,鼻子畫得大一點,鼻子大一點比較憨厚。有的人把鼻孔也畫出來了。
藝術評論:那就小家子氣了,而且不入品。
劉二剛:我就按照這些來設計老頭兒的形象。當然在畫人多的時候,人少的時候就是這麼個符號,人多了不能都畫一樣。人一多,在有一定情節的情況之下,我就把一些人眉毛濃一點,眼睛大一點、小一點,有的有皺紋有的沒皺紋,有的鬍子長一點,有些變化。中國畫往往很注重點睛,我的山水畫中只要有了幾個老頭,好比説觀瀑圖,不是純粹的瀑布,而是人在觀,就還是歸到人物畫裏來了,儘管人物只有這麼大。當然跟我的題跋也有關係,我啰哩啰嗦地又拓展開去了,人家就更加作為人物畫了。
藝術評論:那你就沒有嘗試過只畫山水不畫人物?
劉二剛:也有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那個就是山水畫。齊白石的山水畫不純粹是山水,都有一些房子。他有一張山水畫也是挺好玩的,題跋是“網幹酒罷,洗腳上床,休管他門外有斜陽”,也是幅山水,畫一條船,一個小房子,打魚的人把網收起來曬著,網幹了,酒也喝過了,就洗腳上床,管它門外有斜陽。味道就出來了。
藝術評論:比如齊白石畫了一個簍子裏裝了螃蟹,畫幾個小雞,就是簡單的筆墨,再加上幾句題跋,但卻越看越有意思。
劉二剛:我看了有一張畫,有一個雞籠,三隻小雞,籠子還開著。題是怎麼題的呢?“三過家門而不入”——這才情就出來了。這種才情就是把很平常的事情和趣味,通過題跋,一下子就把境界打開了。
藝術評論:齊白石的題跋在近代以來確實是最有意思的。你的題跋是不是一直在學他?
劉二剛:我只是在這方面努力做。我個人比較喜歡齊白石的,黃賓虹談的技術性的東西比較多,都是談筆墨,談畫的過程如何如何。齊白石談的則是畫外的東西。
藝術評論:齊白石是“無我”。
劉二剛:齊白石有大智慧,無為無不為,是無意當中出來的。有不少東西你看到了,他也看到了,問題就在於你沒有用藝術的語言表達出來,這點很重要。有不少真正的詩人也好,文學家也好,畫一張畫來題,也未必題得出來。包括一些理論家,他們在自己的畫上也題不好。他沒有把這種“趣”點到,在畫上面題字,不是説寫一篇文章,而是很簡練的,就這麼點兒位置,還要根據畫面的情況,字還要隨機應變,把畫外的東西題出來。題跋這個東西,實際上也是中國畫的一個問題。
藝術評論:就像剛才説的四個要素,前面三個要素的缺失導致了文人畫題跋的衰落。不講究文人的才情、品格、修養,學識沒了,光講究畫畫的功夫,這是技之末道。
劉二剛:我認為就是把畫當中比較難的部分去掉了。要題跋首先是要鑽研幾個方面,一個要練書法,字如果和畫不相配,不好看,不協調,就不行。形式感也很重要,但也不能因此把一些觀念性的東西去掉。特別是一些大家,説話要謹慎,不然會誤導一些人。書法解決了要去讀詩詞,就這麼幾個字意思需要濃縮、簡練,然後還得懂一些哲學方面的東西。
藝術評論:思辨性的東西。
劉二剛:對詩詞的格律也要懂一些,平平仄仄,是過去文人起碼的要求。那個時候所謂的雅集都是即興創作,你出上聯我出下聯,都是這樣玩的。《蘭亭集序》就是這樣的。過去文人很注重在這方面的修養。不談文人,就談現在的畫家在一起搞個筆會,畫幾張畫,要在畫上題些什麼就難了,怎麼題呢?
藝術評論:去年與老書法家章汝奭對話時他也提到了這個問題,其實這是通的,中國書畫,人品與文化修養一直都是重要的。
劉二剛:我總認為像這些都是中國書畫最起碼的內容,但現在很多美術界頭面人物都不提了,要我們費盡口舌地講,這有什麼用啊?
藝術評論:但還是有用的,我覺得像中國文化正脈的東西不能被另一幫人攪了渾水。
劉二剛:我愛齊白石的畫,一半是因他的題趣。他還有一幅《雁來紅》,題:“老來怕聽秋聲,故葉下不畫蟋蟀”。我想,當時也可能有人説他這畫太簡單,想要求他在雁來紅下再畫個小蟲子什麼的,老先生“偷懶”自有“偷懶”的辦法,他這麼一題,你還有什麼話説呢?這幫了他畫的忙,而且合情合理,言辭老辣,説明此畫無半句廢話,你去接受吧。
藝術評論:題畫的關鍵與文化修養有關,還要與畫風相符的。
劉二剛:題畫字要與畫的風格相配,字寫得漂亮不一定與畫面協調。位置長短高下要視畫面形式需要,所題內容不在於引經據典,要禰補畫面語言之不足,引人發未到之想,切莫“畫蛇添足”。有人為學題畫,買兩本《歷代題畫詩》來看,裏面的題畫可當詩讀,詩意雖美,與畫家本人題畫還隔了一層,口氣也就不同,畫家自己題畫,前人中妙手如唐寅、徐渭、石濤、冬心、板橋及齊白石諸家,他們的好處是融進了自己的思想。比如大家所熟悉的《墨葡萄》題“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筆底明珠無處賣,閒拋閒擲野藤中”。把一幅簡單的墨葡萄寫出了人格,寫出了滿腹的怒氣和灑脫的精神,試想如果把這些題句都拿去呢?給人的聯想就有限了。
我們現在或許是過渡時期,但是或許會影響年輕人、下一輩。重視了詩書畫,有修養才情,還有文風的問題。剛才我們談的是一個“真”,中國本身的一個文化精神有一個大氣象在裏面。不然“為古而古”就沒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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