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溯藝術的起源,有多條線索,如有遊戲説和巫術説等。相比之下,遊戲説比巫術説更本能更原始,巫術説比遊戲説更藝術,也更精神化。用圖畫、詩歌、音樂、舞蹈治療疾病在人類早期的巫術中使用非常廣泛,在遠古時期人們心目中,疾病都與人的靈魂有關,如古希臘蘇格拉底就認為一切疾病都因為人的靈魂出了問題,印第安人認為所有疾病都是人靈魂願望的表達,病人之所以死去,就因為那個願望沒得到滿足。中國古漢字“毉”(醫)和“藥”(藥)也能反映巫術和藝術在治療疾病中的地位和作用,“毉”字由“醫”、“殳”、“巫”組成,在甲骨文中“醫”指射在肉裏的箭頭,“殳”是指取箭頭的人,“巫”則是與天地對話的通靈者。“藥”的“草”與“樂”組合,“草”指的是草藥,下面的“樂”是樂器的象形。
隨著人類知性文化的不斷發展,人的主體意識逐漸增強,尤其是世俗權力不斷膨脹,統治者已不能容忍其他力量超越自己的權力,這時他們便希望對任何不可控制的力量(包括神秘力量)進行控制,二千五百年前,春秋戰國時期的扁鵲(後人稱之為“醫聖”)開始反對巫醫合一,他的觀點深受統治者和自以為是的人的推崇,也就是從扁鵲開始,巫醫開始分離,巫醫的分離必然導致人身心的分離和靈與肉的分離。醫學與藝術的分離也正是從人身心的分離和靈與肉的分離那時開始的。醫術成了“仁術”(醫乃仁術),藝術成了“成教化,助人倫”的手段。
在西方,對理性智慧的追求一方面限制了人靈魂的自由,疾病成了理性分析研究的對象。另—方面,隨著宗教勢力的發展,神父取代了巫師,他們用禱告、聖物、聖水來醫治人的疾病,他們甚至認為疾病是一種罪惡,是上帝對人的懲罰,藝術成了傳播教義的手段。神父扮演拯救靈魂和治療身體的雙重角色,醫院變成了“慈堂”。“人”的概念逐漸被理智分解,人與神秘自然世界越來越疏遠,人的“靈魂”變成了“心理”,藝術變成了娛樂和産業。人的精神出現了異化,藝術也隨之發生轉向。最後我們聽到的是“上帝之死”、“人之死”、“作者之死”和“藝術的終結”。
不管人類文明向什麼方向發展,總還是有人確信靈魂的存在,今天看來,這些人或者是藝術家,或者是牛鬼蛇神,或者是精神病人,總之,都不是“正常人”。似乎只有這些不正常的人才有可能感受到人的靈魂和超現實的力量。現代精神病學之父雅斯貝斯卻給我們提供了另一種視角,他説“尋常人只看見世界的表像,而只有偉大的精神病患者才能看見世界的本源。”
今天講座的主題是“藝術創作與精神治療”,之所以沒有選擇“靈魂治療”或“心理治療”的概念,是因為“靈魂”離我們大家太遙遠,而“心理”又過於物質和技術,相比之下,還是“精神治療”更符合中國的國情。
哪些藝術家的創作更符合“精神治療”的主題?我以為被醫學確診患有精神疾病的藝術家較適合,因為只有病人才需要治療,而需要醫治的恰恰是精神病。不僅如此,這些患有精神病的藝術家又都曾對藝術創作如何作用於自己的精神有過許多陳述。其實,這類藝術家有成千上萬,但我們今天只舉三個大家熟悉的案例,另—個是我在南京精神病院裏發現的。
案例1梵谷、2蒙克、3草間彌生、4張玉寶
藝術如何治療人精神?對此我概括了以下幾點:
1、藝術是一種充滿靈性的語言。什麼是靈性?我認為是指那些能夠被人感知,卻又難以被人類把握的神秘力量。對於這個神秘的力量中國人喜歡用“精、氣、神”,西方人喜歡用“神靈”來稱謂。對於生活在大千世界中的人而言,總是希望能夠表達與自己有關的一切,而日常生活中的話語和文字只能表達其中有限的部分,而圖畫、詩歌、音樂、舞蹈等則能讓人的表達能力更豐富完整,而完整地表達自己的訴求是人尋求生存發展的自然需要。
2、可以讓人獲得替代性滿足。所有疾病和創傷都是因為“缺失”,藝術的創造可以彌補這種缺失,這種彌補有二種,一種是積極的,即通過激發潛能(榮格稱之為是“能量的堆積”)來彌補,如激發情感、創造力等;還有一種是消極的,就是“自欺”和“欺人”。阿德勒在《自卑與超越》中説:“幾乎在所有傑出者的身上,我們都能看到某種器官上缺陷。”
3、有助於找到自我(自然的“我”)。在各種精神痛苦中,因喪失自我而陷入迷茫、困惑較為常見,這些人雖有許多慾望和需要,但很少卻是自己內心的真實需要,他們完全被他人和某種文化所控制,久而久之,便會感到精神空虛,這時,任何挫折都可能讓人精神陷入危機,甚至崩潰。藝術創作是一種十分個人化的生命體驗,自己是否受到觸動藝術家會很敏感。找到自我就意味著了解到真正屬於自己的真實需要,這時才知道自信、自尊、自愛和對症下藥,這時,我們才能體驗到馬斯洛所説的“自我實現”的生命“高峰體驗”。對於那些不知道自己真實需要的人,克爾凱戈爾説“那庸庸碌碌的千百萬人不過是—種假相、—種幻覺、—種騷動、—種噪音、—種喧鬧等等。從理念的角度看他們等於零,甚至連零也不如,因為這些人竟然不能以他們的生命去尋找。”
4、可以緩解“理性人”的壓抑和緊張。現代文明社會是一種由理性支配的社會,現代人也都是“理性人”,為了適應這個社會,每個人時刻都必須嚴格遵守這個社會的各種規則,稍有不慎,即有可能受到嚴厲的懲罰和付出殘痛的代價,再加上激烈的社會競爭,每個人時刻都要保持高度的警惕和自律。但從完整性角度看,理性的人又是殘缺的,一個健全的人性是應當包括非理性精神,正如一個硬幣的正反二面,剝奪非理性存在的權力,本質上是對人性的摧殘。豐子愷曾説過“人們談話的時候,往往言來語去,顧慮周至,防衛嚴密,用意深刻,同下棋一樣。我覺將太緊張,太可怕了。”梁漱溟也説過類似的觀點:“人類最大的危險就是理智慧使生活陰冷、沉滯、麻痹。”對於那些循規蹈矩的理性人,弗洛依德説過“從‘適應’的觀點看他們是健康的,但從實現作為人的目標的觀點來看 ,他們病得更重。”
自由的藝術創作則可以讓人的精神獲得自由和解放,如為那些完全受理性支配而感到壓抑的精神提供—些生存和發展的機會和空間,同時也在—定程度上保護了人性的完整。契訶夫對列維坦的畫有過這樣的評價: “能使疲倦的心靈愉快起來的陽光。”(列維坦因躁鬱症發作自殺過二次,他非常害怕和仇恨人物,39歲去世)
5、有助於與他人建立聯繫。人是—種群居動物,不能與他人進行心靈溝通是痛苦的,當然,不包括那些行屍走肉和已經麻木不仁的人。舉二個案例:—個是尼金斯基(現代舞蹈大師,精神分裂症患者),他曾對友人説:“如果他們能深深感受到我——我就得救了;如果不能,如果他們沒有感覺到我和不了解我,我就是一個可憐和不幸福的人,我會感到很痛苦。”
6、可以幫助我們與自然建立聯繫。人的精神疾病都是文明的疾病,之所以患病,與人的自然天性受到抑制和被剝奪有關,欲治愈這個疾病,恢復與自然的聯繫至關重要,藝術可以幫助我們與自然建立聯繫,如激活我們的身心,打開我們的感官,讓我們與自然融為—體,這時我們的心胸便會變得開闊起來。我國明代著名的文學家、哲學家、思想家王陽明説“吾輩用功,只求日減,不求日增,減得一分人欲,便復得一分天理。”莊子説“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于萬物。”
需要説明的是人們常常以為藝術就是治療人心靈創傷的良藥,是用來拯救人靈魂的,其實不然,它也有可能是迷幻藥,或毒藥,它也有可能讓人走火入魔,讓創傷進一步惡化。對於後者,意識到的人很少,其實所有的藥都是有毒性的,反之,沒有毒性也不可能成為藥,了解不同藝術的毒性,這是藝術教育中不能缺少的一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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