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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垣斷壁上的面孔:專訪“相片塗鴉者” 2011年TED大獎得主JR1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12-22 20:59:42 | 文章來源: 《外灘畫報》

莊龍泥(化名)今年67歲,是上海人口中的那種“老克勒”。他叫自己Rony,三個孩子都在美國,每年回來一次。幾個月前,他和剛回國的兩個兒子一起去看了世博。但莊龍泥全程都坐在輪椅上——他失去了雙腿。

最近莊龍泥的巨幅黑白肖像出現在一幢三層樓高的廠房外墻上。他的表情有些古怪:右眼緊閉,左手食指戳在左邊的眉骨上,迫使左眼睜開,看著過往的人。左手無名指上的婚戒和周圍破敗的房屋形成鮮明的對比。

這是法國街頭藝術家JR在上海創作的藝術展的一部分,而莊龍泥的肖像只是其中的一幅。“很多照片都像這張一樣,讓人一看就知道,這是一個有故事的人。”JR説。

懸挂在上海各個即將拆遷棚戶區的殘垣斷壁上,這樣的照片一共有18張,拍的都是些“上海老街坊”。憑藉著這18張黑白肖像,JR獲得了2011年第七屆TED大會(國際科技、娛樂、設計大賽-編注)的年度大獎。這一年度獎項的設立,就是為了頒發給各領域“願意改變世界”的人。之前大獎的獲得者還包括美國前總統比爾·克林頓和U2樂隊主唱Bono。

這一次,TED選中了JR,以表彰他“在全球進行的戲劇性干預”以及他作品中傳遞出的人道主義精神。“他賦予貧民區人性的表情”,《紐約時報》如此評價,而著名法語雜誌《Le Monde》也認為JR的獲獎,是因其能“揭露人性”。

18位老人,一部舊上海歷史

在殘破的街區和墻壁上懸挂巨幅人的表情肖像,這是JR近年來一直沿用的呈現方式。在上海,他為這18個老人的系列取名為《城市肌理》(The Wrinkle of the City),在他看來,這些老人臉上的皺紋,也承載了上海這座城市歷經歲月的記憶和表情。

因為是隨機挑選的“模特”,其中很多人,JR都無法還原他們的名字,卻記下了他們親歷的各種人生故事。

6月的一天,JR在公園裏邂逅了坐在輪椅上的莊龍泥,問能否幫他拍一張肖像,並交換一段莊老親身經歷的往事。

莊龍泥答應了。他從自己的大學時代開始追溯:從上海紡織大學畢業後,他在一家工廠當工程師,很快他被升職為紡織部主管,但之後不久,“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

“有一天,我爬在工廠的人字梯上幹活。突然,幾個紅衛兵衝進廠房,把我連同梯子一起推倒在地,我當場昏迷,他們卻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離開了。”莊老對JR回憶道,“幾個小時後,他們又回來,把我拍醒……誰知道他們不是來幫我的,還要在旁邊起鬨,‘他腿斷了,兩條腿全斷了!’”講到這裡,莊老哽咽了。幾十年過去,他已經忘了在平地上行走的感覺是怎樣的了。

這只是JR聽到的18個故事中的一個。在上海,在公園或某個街道上,JR任意挑選了18位老人,為他們拍照片,聆聽他們的故事,並把這些照片列印成18張巨幅黑白肖像,張貼在上海各區將要被拆遷的棚戶區內。這些作品自10月24日起在外灘18號展出。同時,這也作為2010第八屆上海雙年展的項目之一。

除了莊老外,與JR聊過天的,還包括在鋸木廠工作了40年的老伯、出生時因日軍侵略而跟父母逃到舟山的老阿姨、年輕時出海環遊過世界的水手……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都已是耄耋之年。相比之下,67歲的莊老還算年輕。

他們之中,有土生土長的上海人,也有年輕時來上海成家立業的外省人,有的年輕時做過生意,更多的則是工人,在外國資本家沿黃浦江開設的造船廠、紡織廠、造紙廠中打工。

從他們的講述中,JR大致還原出了一段從上世紀二三十年代起上海經歷的波瀾曲折的歷史:日本佔領上海、第二次世界大戰、上海租界的消逝、上海解放、“文化大革命”和改革開放……

“這些人都是城市往昔記憶的最後一部分見證者。”JR在接受《外灘畫報》採訪時説。對這些老人來説,最早的記憶可以追溯到抗日戰爭,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很多東西都隨著見證者的逝去而消失了。隨著這些長者留給我們的記憶時而模糊,時而被忘卻,JR想要借這次街頭藝術展傳遞給人們這樣的資訊:“一定要記住老年人傳遞給年輕人的記憶。”

正在消失的棚戶區

黃浦區南蘇州路、寶山區淞濱路、楊浦區通北路、閘北區太陽山路、長寧區淮海西路紅坊……或許你可以在這些地方找到這些肖像。它們表情各不相同,有的緊閉雙眼,雙手捂著耳朵,低頭沉思,或是放聲大笑、凝視遠方……但也有慕名前往的人發現,其中幾個地方的肖像已經被撕去一大半了。

“因為天氣原因,或人為干涉,這些東西的生命力的確不長。”JR説。而事實上,這些破舊簡陋,有的甚至已經被敲去一半的棚戶區房屋也很快會消失。

對第一次來上海的JR來説,看到這些隱藏在高樓大廈、繁華街市背後的“城中村”,著實令他驚訝不已。JR在這裡看到的情景倒和在西班牙看到的有些類似。在上海之前,他也在西班牙卡塔赫納(Cartagena)街頭的一些破舊房屋外墻上張貼了老人的肖像,以同樣的主題辦了一個街頭藝術展。

“兩個地方的共同點就在於,它們都有悠久的歷史。在同一個城市中,新舊房屋的對比十分明顯。”JR的助理説道:“但在老城區的拆遷改造上,兩個城市截然不同。”

就拿以宜居聞名的巴塞羅那老城區Ciutat Vella來説,在1986年以前,它還是影響城市形象的一張“壞名片”。曾經,在這個區域內,也有2%的房子瀕臨倒塌,有7000套房子沒有衛生間,有7成的房子建於1900年以前,另外還有道路和配套設施落後等相關問題。

但在1992年舉辦奧運會前,巴塞羅那通過向公共組織和政府部門、私人企業、私立大學等募集資金,在老城區新建了3000套公共住房、68處公共設施,道路、綠化也面貌一新。“因此,對我來説,上海的棚戶區是唯一能讓這個藝術項目産生意義的地方。”JR説。

在JR看來,用巨幅照片作為街頭藝術的一種形式,能很快引人注目,還能引人思考。為18位老人拍完照片後,JR回到巴黎,把照片列印成巨幅海報。因為不用為品牌做代言,所以低像素也無妨。“成本也不算高,平均每張照片的列印費在500歐元左右。”

然而要把這些廣告牌大小的照片粘貼在凹凸不平的房屋外墻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了幫助JR貼照片的工作組之外,他還意外地得到了棚戶區居民的支援,這令他又驚又喜。有時候,他們無法夠到墻面的最上方,住在頂樓的居民就會打開窗口,伸手幫他們一把。

一天下午,他們在張貼時受到棚戶區管理人員的阻攔和驅趕。“這裡不允許貼照片,你們快走吧。”但這時,居民們紛紛走了出來,站在JR一邊。

第二天早上,在居民的幫助下,照片順利地上了墻。雖然肖像上的老人並不是棚戶區中居住的居民,但兩者卻因為“皺紋”聯繫在一起——這道皺紋,既出現在老人們的額頭和眼角,也出現在正在拆建的舊房的殘垣斷壁上。JR説,在6月份找到的幾個棚戶區,在他9月份回來的時候已經被拆了。“這也象徵著時間流逝的必然和本質。為什麼廣告牌是不長久的?當年輕模特們青春不再的時候,她們就失去了原有的作用。”

匿名的遊擊隊藝術家

《城市肌理》成了JR在世界範圍內大型藝術項目的一部分。在過去五年裏,他的作品遍佈世界各地,包括巴西、肯亞、柬埔寨、獅子山,甚至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在這些城市貧民窟的最顯著位置粘貼巨幅黑白照片。

然而儘管作品已經世界聞名,JR的本名和尊容卻仍然鮮為人知。他常年戴著墨鏡,奔走在世界各地,卻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姓名。

“你叫自己JR,是為了向CBS電視劇中的那個著名的石油大亨JR Ewing致敬嗎?”

“不,這只是我名字的兩個首字母。”

“它們分別代表著?”

“我不能説。”JR告訴記者,因為在城市街道張貼照片這樣的行為,在有些地方是違法的,所以必須保持低調謹慎。“然而事實上,保持匿名又意味著,我可以在任何地方展出。沒有人知道我的名字,這更方便於我遊走世界。”説著,JR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壞笑。

JR並不喜歡別人稱他為“街頭藝術家”,“因為‘藝術家’這三個字已經足以詮釋我現在所做的事情了。”但他的成功卻標誌著這一“把城市空間當畫布,讓街道成為天然畫廊”的“邊緣藝術”又重新回到人們視線。

10年前,他和其他拿著噴漆罐到處塗鴉的文藝小青年沒有什麼差別,直到有一天,他在巴黎地鐵站裏撿到一個相機,便突發奇想,決定換一種藝術表達方式。從此,他更喜歡稱自己為一個“相片塗鴉者”(photograffeur),這樣他就擁有了世界上最大的藝術畫廊。

“那時網際網路才剛興起,我正好趕上了這個時代——出現了全新的交換資訊的方式,每個人都能獨立地表達自己。”JR説,“而我選擇了街道,它隨時隨地都提供著我表現自我的場所。所以,還有什麼必要在畫廊裏辦展覽呢?”

2005年,巴黎郊區發生騷亂,起因是兩名北非出身的男孩在躲避警察時被電死。一時間巴黎警方難免種族歧視之嫌,這引發了JR的思考,因為他自身就有著突尼西亞和東歐血統。第二年,他決定借此在自己的故鄉第一次嘗試城市街頭藝術,用魚眼鏡頭拍下巴黎郊區的街頭上一雙雙流浪者的眼睛。“他們居住在城市的邊緣,不被主流媒體關注。”JR説。他把自己的處女作命名為“一代人的肖像”(Portrait of a Generation)。

“在那次事件中,大多數媒體所拍到的,都是用長焦鏡拍到的小人像,而我用的則是28毫米的廣角鏡,拍到的是他們的表情特寫。”JR説。

一年後,JR作了一個更大膽的決定,把鏡頭移向了巴勒斯坦和以色列的邊境地帶,在伯利恒(Bethlehem)地區的猶太人定居點外朝著巴勒斯坦一方的墻面上張貼了一幅三聯像,分別是一位猶太教祭司、一位牧師,和一位伊斯蘭教長。三個人都瞪大了眼睛,表情十分戲劇化。這組照片取名為“面對面”(Face to Face)。“這大概是世界上最大的非法藝術展覽了。”JR自嘲道。

一開始,他十分擔心會有人阻止他,或碰到什麼危險。可直到貼完照片,一切都很順利。“我以前可從未想過,能在巴勒斯坦的房子上貼以色列人的肖像。”JR回憶道,“所以你不來這裡,就不會親眼看到這裡真正在發生什麼。事情並不完全像主流媒體報道的那樣。一切都在於打破隔閡。生活因幽默感而增色。”

很多人會拿JR和英國著名街頭藝術家班克思(Banksy)比較,後者是目前英國最搶手的地下畫家,創作了大量以現實生活和反戰內容為題材的作品,極盡嘲諷之能事。他的行蹤也很神秘,極少接受採訪,甚至自稱“藝術界的恐怖分子”,但他卻在英國“本國最偉大的藝術家”調查中,被18-24歲的年輕人推上了榜首。

相比之下,JR並不像班克思那麼激進,他不願承認自己的藝術作品同時還具有政治性。“雖然巴勒斯坦和以色列邊境,這個地標本身就帶有政治色彩。但那些肖像並不刻意傳遞政治資訊。”

“我在非洲的時候,當地人總會好奇地問‘為什麼要貼這些照片?是廣告,還是政治示威?’我回答,‘都不是’,接著,是一陣長時間的沉默。”JR説,“我只是出於自己的愛好,希望把藝術帶到那些看似不太可能的地方。有時候,人們會看著照片問我‘這是一個免費的展覽嗎?’,我喜歡這樣的時刻。”

經過這些年的嘗試,JR奪人眼球的作品逐漸受到了主流博物館和藝術節的關注,並邀請他參加各類藝術巡展。在各類畫展中賣出的作品所得,是他全部的收入來源。

JR對記者坦言,靠藝術吃飯,他賺的並不多。賣掉自己最有名的一幅作品——2009年拍攝的“Ladj Ly”時,他拿到了26250英鎊。但即便是從事這全世界範圍的大規模藝術創作,他也從不依靠贊助商。“我一直在爭取做到百分之百的經濟獨立,這十分重要。這樣,你的作品才能保證原汁原味,不會被廣告背後隱藏的動機所污染。”JR説,“堅決杜絕‘可口可樂出品’、‘歐萊雅出品’……一旦有廣告介入,你對待整件事的態度就完全變質了。”

現在,JR打算好好利用TED大獎的10萬美元獎金,把這筆錢全部用在巴西、肯亞和中東項目的二次創作上。他説,一旦去過那些地方,就似乎和那裏有一種冥冥之中的聯繫。他説,一定會再回到那些地方,包括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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