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段煉
有天同一位朋友閒聊,他問我最近讀什麼書。過去對類似問題的回答都很簡單:枕邊放著什麼書就讀什麼書;但是前不久買了些考古學方面的書,便答得較具體:在讀關於“聖經考古學”(Biblical archaeology)的書。估計知道這門學問的人有限,我怕他不明白,便多説了一句:這是通過聖經的線索去發掘古跡,也通過考古發掘去證實聖經事跡,就像根據荷馬史詩發掘古希臘遺跡那樣。朋友面露詫異之色,像是聞所未聞,我趕緊補充:這也算新學科,才一百多年曆史,現在是顯學。
話説出口,正暗自得意,不料朋友卻説:聖經考古是西方考古學家的主要工作,因為西方文明的一大起源就是聖經文明。言外之意,這不是什麼曲高和寡的東西。聽這一説,我突然覺得自己很愚蠢。見我一臉尷尬,聰明的朋友不經意地打了個圓場:你研究當代藝術和文學,這離考古學很遠啊,怎麼會有了這雅興?我趕緊自找臺階下:其實也不遠,藝術史和文學史總是同考古學有關聯的,只是過去顧不上,現在才有點閒情而已。
於是我們的話題就轉到互不相干的職業和興趣上,轉到二者的水準上。我説,20多年前的美蘇冷戰時期,美國有個軍控專家,好像叫布熱津斯基,是美方裁軍談判的首席代表,似乎後來還作了國防部長或國務卿什麼的,總之,專業水準極高。記得當年他在離職時對記者説,他的下一份工作是到大學去教文學,講莎士比亞專題。我當年覺得不可思議,冷戰裁軍與莎士比亞風馬牛不相及,而這人卻能將二者都做到如此高深的專業程度,不服不行。
一個朋友的女兒從小喜歡音樂,管樂弦樂都很上手,讀大學時順理成章上了音樂學院,專攻管樂。數年後我去觀賞她的畢業表演,見她得了最佳成績,以為她會留在音樂學院讀研究生,她的老師也建議她留在研究生院繼續深造。但她沒留,而是到歐洲去週游了一年多,在各地的樂隊客串演出,體驗藝術家的生活,也睜眼看世界,在遊走中思考自己的未來。24歲那年從歐洲回到加拿大,此時主意已定,她重返母校攻讀法律,從本科讀起。我跟她聊起這一決定,她説,在歐洲遊蕩時曾苦思很久,卻毫無主意,一日忽得靈感,決定聽從自己內心的聲音,不再思前顧後。又是幾年過去了,從法學院畢業後,她通過了法庭見習和執照考試,前幾天給我打來電話,説自己將成執業律師。不消説,她的業餘愛好是音樂,且具專業水準,而法律同音樂相距何其遠矣。
最近為國內的藝術期刊組稿,主題是當代藝術理論,我在美國約到一位華裔畫家。這位畫家的畫是具象與抽象兼有,色彩尤其漂亮。但是,我向他約的是文字稿,因為我讀到過他的文章,發現他不僅熟悉藝術史,而且對當代藝術理論也很了解。更重要的是,他對全球化時代的藝術現象,有獨到的批判性見解,其文章的理論水準較高。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無論繪畫還是寫作都不是他的職業,他對藝術理論的研究完全是出於個人興趣,繪畫也是興趣。他在美國的職業是醫學研究,他過去在國內的工作是醫生,給人治病的。
西方有“文藝復興式的人物”一説,指那些多才多藝的人,既是畫家,又是工程師,同時還當間諜頭子。現在仍有這樣的人,但無非懂一兩樣而已,不會是萬事通,水準也有限。當今學問複雜而高深,學科分得很細,要操練到跨學科專家的程度談何容易。結果,今人可以有風馬牛不相及的興趣,但要做到專業水準,卻為時晚矣,文藝復興畢竟是五六百年前的事了。
前些年我在美國執教時有個年長的同事,一到週末就慫恿我駕車出遊。他是色盲,不能開車,總想蹭我的順風車遊山玩水。我問他為什麼週末不在家做點學問,他一本正經地回答:我已經出版了10本書,全是學術專著,10本書和11本書沒有區別;再説,已經是終身教授了,還做什麼學問?當然,他信奉享樂哲學,只要職業基礎奠定了,剩下來要做的事情就是享受人生。
我跟他的人生哲學不同,但從他的話中卻得了啟發:寫10本書和11本12本有什麼區別?做學問究竟是追求數量還是品質?
學術界有暢銷書,俗稱“學術快餐”,作者們大都是年出一書,算得上著作等身,其中不乏東拼西湊、抄襲剽竊、粗製濫造者。大學問家錢鐘書究竟出版了多少書,我不太清楚,但他的《管錐編》和《圍城》分別是學術界和文學界的一流著作。錢先生在兩個不同領域的成就,各由一本書奠定,即便沒有其他著述,他的地位也不會動搖,這就是所謂“一本書主義”。古今中外,一本書定乾坤的人不少,從老子到曹雪芹,從柏拉圖到索緒爾,這個名單很長很長。
問題是,學問就像金字塔,若無平庸之作墊底,很難一躍而到塔尖。
我至今寫了12本書,8本已經出版,另兩本即將付印,還有兩本剛完稿,其中多數是文學和美術方面的理論著述。不過,這些書的水準如何,只有天知道,唯一放心的是,自己寫得還算認真。所以,反躬自省,現在要做的,不是追求數量,而是追求品質。今後數年內若能寫出一本真有水準的書,便心滿意足,可以盡情去遊山玩水了。
恰恰是在這時候,該轉而追求業餘愛好的水準,追求那風馬牛不相及的境界,既玩軍備,也玩莎士比亞。或如那個藏室之史,留下一本書當買路錢,騎著青牛徑自出游去。説不定,將來出現生存危機,還可以改行去挖古跡,將業餘愛好拿來換飯吃。
只不過,到了那境地,業餘愛好的樂趣也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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