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殷雙喜
討論陳文驥在當代藝術中的價值,需要將陳文驥放入90年代以來中國當代藝術日益遠離繪畫本體、走向政治與商業的大背景中來觀察。雖然,陳文驥在上個世紀80年代就已成名,作為中國當代學院出身的現代主義畫家而引人注目,但陳文驥從來就不把自己的藝術作為政治、商業或其他外在於藝術的事物的附庸。對於陳文驥來説,繪畫是他日常生活的一部份,他在此找到了個人存在的價值和生活的快樂,確切地説,繪畫對於陳文驥,是作為一種態度而非作為一種技術,他以自己對於繪畫的質樸理解,將繪畫作為記錄個人心路歷程的方式,表現現實世界的內在活力和力量。這是一種以沉靜內斂為特徵的視覺的力量。陳文驥的價值在於他在某一具體的空間和抽象的時間中表現情感而非圖解社會。
陳文驥的作品具有發散的特徵,他總是追隨自己的感受去選擇繪畫表現的題材與方法,在他那裏,方法是隨著他的內心表達的需要而發展起來的,對象的選取和組合也是由此決定的。他不象有些畫家,始終沉浸在對自我形象和油畫技術的迷戀之中,將所有的題材和技術都化為對自我的重復性展示,從而使自己的作品具有某種工業性批量生産的可疑傾向。
1986年7月,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中,陳文驥畫出了他人生的第一幅油畫並且獲獎,從而揭開了他的真正的藝術人生,在此之前的學習過程中,他更多地是體會前人的優異,品味大師的奧秘。而在此之後,他以少年時期就形成的特有的執著和投入,逐步展開了個性化的藝術之旅,在無意中衝擊了當時畫壇的標準化。陳文驥的獨特之處在於,他從來不把自己當作一個油畫家,他並不在意人們以油畫的眼光去觀賞他的作品,他不想使自己的繪畫“太油畫”,他也不在意作品的最後效果和某種固定的格式,他陶醉於繪畫的過程,無論這一過程是否能使他從現實生活的煩惱中解脫。
20年來,陳文驥的作品始終保持著對現實的抽象的疏離。陳文驥畫中的世界總是和他不斷擺脫現實生活的自然再現有關,雖然他的作品具有非常真實的事物形象,但他所描繪的決不是具體的生活場景,而是經過他的思考與過濾的現實世界。陳文驥始終在感性世界中尋找自己的藝術基礎,他或許能超越這個基礎,但決不會脫離它,他在這一基礎上建立起自己的藝術獨特性,在有限的空間和物像中闡釋了現實的真實性。
對於陳文驥來説,形是有生命的東西,是抽象的複雜思想的載體,雖然陳文驥不能用明確的語言文字對此加以表述,但他卻在凝固的形象中無聲地呈現了現實世界的內在本質和隱蔽的秩序。構成這一切的可能性,正是來自於陳文驥與眾不同的敏感,不僅有形式的敏感,還有他遠距離的冷靜觀察所獲得的對人性的敏感。你可以不喜歡陳文驥的作品,但你無法拒絕和躲避他的作品,因為他以高度的冷靜和質樸的表達獲得了藝術中最為可貴的簡單與明確。
我認為藝術就是藝術家對於過去的記憶,對於現實的透析和對於未來的揭示,這只有那些不囿于成見敢於冒險的藝術家才能夠探索它,勇敢是想像力的催生素,是藝術家個性形成的前提,對於陳文驥來説,重要的是讓我們進入他的畫面,而不是用我們習以為常的方式理解他的繪畫。
材料與技法,對於藝術並不重要,但是對於藝術家很重要,因為這是決定藝術家表達效果的橋梁。對於陳文驥來説,材料和技法是他十分關注的,但最終他將自己的感受能否充分地表達作為他的作品是否完成的衡量指標。他並不喜歡自己的作品成為中産階級客廳的炫耀物,一如某些人將名牌商品的標牌顯示在他人面前,所以他從來不將自己的藝術成為固化的符號、風格與模式,總是忠誠于自己的內心感受而非外在的各種誘惑。
陳文驥不是一個以社會重大主題和文學情節表現見長的畫家,毋寧説,他是一個專注繪畫語言魅力、尊重自己的繪畫性感覺的抒情畫家。在他的作品中,有對油畫藝術歷史的尊重、領悟繪畫語言變化的敏感,他努力學習中國早期油畫家那種廣闊的文化修養,使自己的作品有較多的歷史文脈氣息。但他獨特的冷靜氣質和獨思習慣,使他的作品具有一種理性的嚴謹,並且提供了有關世界和存在的哲學闡釋的話語空間。
陳文驥的作品質樸而令人過目不忘,他將一種簡潔的特性注入到畫面中,他在真實的事物和它的反映之間建立了可以穿越的邊界。他以廣闊的色彩背景暗示了現代主義的抽象性,並且將我們熟悉的景象與事物置入一個陌生化的環境,以冷靜甚至有些冷酷的符號化場景,表達了一種人與環境間的緊張關係。
波普藝術家強調用強烈的印象來吸引觀眾的注意力,很多藝術家運用鮮明的符號、攝影和其他商業性手段來創造與觀眾的交流,目的是為了加速他們的成功。是用個人的繪畫的表達方式還是用外部世界的符號和象徵?陳文驥決定用自我的內心感受作為基礎,以個人的繪畫方式來表達自我對外部世界的體驗,他賦予了事物以靜物的形式,從而給了這些沉默的形象以無聲的精神力量,這使得他的作品在平和的外表下具有內的精神的張力,而在不動聲色的空間中將形體的抽象與意義的模糊組成一幅失重的風景,展現出靜止的生命。
陳文驥的作品既不是現實事物的鏡面式的反映,也不是事物本身,只能説,是陳文驥對事物的認識,它們是陳文驥對事物進行精神加工過後的産物,一種藝術家思考與行動的痕跡。陳文驥的作品擺脫了傳統寫實藝術與波普藝術的束縛,它是一種新的藝術,一種對內省和冷峻的尊敬。
令我感興趣的是,陳文驥是如何學會以不可思議的方式來消除內心的不安,同時又沒有犧牲繪畫的熟練技巧呢?陳文驥顯然是一位有著高度的繪畫自覺性的畫家,他對現代思潮的敏感性能夠與自己對於內在的真實性的感受保持關聯。他將自己的精神全力傾注在畫面上,而小心地避免用自己的生活中的瑣碎感受來分散觀眾的注意力。這顯示出陳文驥在繪畫中堅定的觀點所帶來的風格的持續性以及不斷提供給觀眾的新鮮感。
陳文驥的藝術體現了現代主義與中國學院教育的內在聯繫,即使我們不去討論那些十分成功的中國當代藝術家都是出身於美術學院,那些在今天最為活躍的青年藝術家,也都受益於學院提供的人文傳統的熏陶和架上繪畫的訓練。重要的是,學院應該在當代藝術的發展中,成為提供學術傳統和人文思想的基地,並且保持著對於藝術的敬重和學術標準的尊嚴,正是這一點,能夠使我們確立中國當代藝術的獨立性,使之在西方藝術的強勢影響下獲得發展的自信。如同美國現代藝術博物館的收藏品館長巴爾所説:“學派或者是傳統的獨立性正是從精神上和根源上將這些畫家與其他所有的自學而成的藝術家區別開來。”
十五年前,我在一篇有關任小林的評論中曾談及畢沙羅對他的影響,現在看來,中國當代藝術仍然缺少這種專注于繪畫本身具有敬業精神的職業畫家,所謂職業畫家不是指以繪畫謀生,而是指這樣一些人,他們將繪畫視為自己人生的當然之事,也可以説是一種使命,傾其一生在畫布上,期待著在不懈地努力勞作中,得以一窺自然與造化的神奇。畢沙羅及其同時代的畫家,對藝術有執著的追求、踏實的研究,對繪畫語言革新有強烈的願望,代表著19世紀畫家的理想。藝術史上,有些畫家向當時的社會提出問題,另外的一些畫家向藝術傳統提出問題,他們都是令人尊敬的畫家。陳文驥的藝術雖然在更為隱蔽的層面,揭示了生存的意義,但他更為繪畫的魅力及其悠遠豐富的歷史所深深地激動,渴望著學習、理解並有所貢獻。他知道這條路艱難而又漫長,他準備著付出,在陳文驥的作品中,我看不到急功近利的江湖習氣以及市場浮躁情境下的粗製濫造。陳文驥以其25年來的持續努力,確立了他在中國當代藝術中的獨特價值,並且給那些即將進入繪畫這個行當的青年人提供了一條清晰的道路,這是陳文驥自己踩出來的並不寬闊的小路,沿著這條道路,我們將會看到更多激動人心的奇異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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