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其
每當我批評大腕的文字上網後,一個叫“嘿社會”的網站論壇上總是會頂起一個匿名老貼“朱其,我看你是不想混了吧?”
記得在2008年揭發天價拍賣時,有一個帶四川詞彙的帖子,威脅數日內就會潛入京城,要候在我家小區等著索命,結果我等了這個殺手三個月也未等到。今年初,我批評某大腕個展,結果收到威脅我家人短信,我回他信説,我等著,不過我去見上帝一定要拖著你一起去。後來這個影子殺手又杳無影蹤。
藝術批評受威脅,説明批評的價值可以影響經濟,可能會影響某個藝術家的幾百萬收入,甚至某個炒作集團的上千萬銷售計劃。衝這一點,批評家不應該對自己失去信心。天價拍賣時期,網上出現威脅我的言論,有一個武警的朋友借我一把軍用匕首,還問要不要派兩個小戰士跟著。但我請他盡可釋然,當代藝術儘管也終於為了錢開口威脅人了,但這畢竟是一群靠忽悠騙錢的,如果他真敢刀刀見血,這代價也未免太大,因為把我做了的膽都有,做局這種遊戲就太小兒科,他早就該包賭涉黃霸地,成為一代黑道地産大亨。
今年那個老威脅我要不要混的貼子,這一看就是小弟貓在網上假扮殺手,古龍的小説中,真正的殺手都是沉默不語。至今所有的匿名帖子,基本上都屬於躲在網上啷啷,這一看就是江湖小弟替老大老喊話的。小弟熬夜寫出的威脅貼子,一看就和老大一樣沒文化,因為他們真得不懂知識分子書生內心地追求是什麼,他以為知識分子到江湖的終極動機是為了跟他一樣搶地盤。
第一次看到這標題,我想,這到底是在威脅我,還是説出了我的心聲。1994年,我一邊在機關工作,一邊偷偷做文學青年。終於我決定辭去公務員做自由撰稿人。在九十年代初,搞文學和當代藝術既掙不著錢,也不出了名,圈裏的活動不要説美女,連女的都很少。但我很懷念九十年代初,那時候有一批60後從各自的單位出來,最終在文藝圈匯合。這一群人都是在八十年代的讀書運動和文化理想主義思潮中成長的。他們有很多優秀者都是放棄了掙錢機會來幹這行的,所以就從來沒想過要混,要混就不會來藝術圈。
出來是為了“在路上”,而不是為了混。這一點,那些不讀書的藝術大腕和江湖小弟是永遠不懂的。威脅我要不要混的小弟,估計看了不少香港黑社會電影。但我們這一代人的很多精神線索,更多是在垮掉一代文學、朦朧詩、法國新小説、精神分析、存在主義之中,這要搞得江湖小弟們頭大了。因為他們不能理解,來江湖轉一圈,就算不成功也沒什麼,做一個“現實中的失敗者”也是一件很美的事情。
對於成長于八十年代的書生和青年知識分子而言,“你不想混了嗎?”這句話根本算不上什麼威脅,甚至還會覺得這種香港電影似的語言很搞笑。這也是現在看香港電影長大混跡江湖的藝術小弟很難理解的,香港電影從未描寫過以失敗為美的“垮掉一代”文學青年。在北京十二年,我最享受的事情是一個人在街頭徘徊,或者下午迷茫地走進書店,扛一捆書出店時已華燈初上,然後躋身在下班的人群中等在公交站臺。現在購書生活有了進化,從萬聖書園出來,可以將書往私車后座一扔,然而在caj或者東四環在綿延的車陣中慢慢蠕動,心情跟著車龍漫遊。威脅我的江湖小弟和他的大哥,恐怕永遠不懂我的滿足為何物。當然,我也不解有些大哥的內心滿足為何物,比如我見過數次四個畫畫大哥通宵打牌,跟我逛書店一般樂此不疲。
我們這個年代的大小媒體時刻瀰漫著一種成功意識的洗腦,好像你不成功就不是人似的。八十年代,則瀰漫著一種對在現實中很失敗但精神上很徹底的文藝才子的崇拜,顧城最後的瘋狂結局也是那一時代文藝美學的最後絕唱。跟八十年代謝燁那一代文藝女青年比,現在看看藝術江湖上混的所謂女作家、女畫家,在境界上真的不在一個層次上。
當代藝術商業化後,藝術圈不説欣賞“現實中的失敗者”,甚至直面真實的勇氣都沒有了。大家心態有時特別矛盾。比如自己沒有勇氣説真話,但理直氣壯地抱怨批評家不説真話,好像説真話是批評家的事情,自己只要躲在一邊當裁判。但批評家如果真得説了真話,很多人又受不了,説他不講江湖規則。也許這就是這個時代的國民性。
最後,要對江湖小弟説:兄弟,我確實不想混,我想混就不搞藝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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