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楊玉娟
高建平,江蘇揚州人,1955年生。瑞典烏普薩拉大學美學博士,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文學研究所學術委員會主任,文學理論研究室主任,國際美學協會秘書長,中華美學學會副會長。著有《畫境探幽》、《中國藝術的表現性動作》、《全球化與中國藝術》、《全球與地方:比較視野中的美學與藝術》等著作,並翻譯了多部美學著作,發表近百篇中英文學術論文。
楊:高老師,您好!很感謝您能接受我們的採訪。據我們了解到,今年8月9日, "第十八屆世界美學大會"將在北京召開。請您首先談談這個會議在美學界有著什麼樣的影響?
高:世界美學大會每三年舉辦一屆。全世界的美學家們,都對這個會議很重視。年輕的研究者,能申請到旅費就會來;年長者,只要身體情況允許,也都會來。每次大會的主題常常會對國際美學界的一些思想、潮流、主要學術方向和學術界討論的熱點産生很大的影響。大會可以將世界各國的美學家匯聚在一起,討論美學問題,推動美學發展。
楊:您能否就您過去參加世界美學大會的一些經歷,簡單談談世界美學大會的發展歷程?
高:我參加了過去五次的世界美學大會。
1995年,我去芬蘭的拉赫底(Lahti)參加第十三屆世界美學大會,這次會議開始設立一個"非西方美學專題"。這次大會引進一些新的話題,如"走出分析美學"、"走出康得美學"、"關注後現代"、關注"環境"等等。會議的主辦者是索妮婭·塞爾沃瑪,她特別關心自然美,當時,她在拉赫底領導一個藝術學校,將會議辦得很有藝術性。我在那次會議,見到美國美學家阿瑟·丹托,日本美學家今道友信。此後,他們就由於年事已經高,沒有再參加世界美學大會。
1998年,我到斯洛維尼亞首都盧布爾雅那參加第十四屆世界美學大會。這次大會的主題是"作為哲學的美學"。但會議上所強調的哲學,並不是曾經在西方佔據主流地位的分析哲學,而是號召走出分析哲學和分析美學。在這個會上,我首次感到"後現代"作為一個口號從文化研究界進入到美學界。這次會議有兩場發言,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個是德國耶拿大學的沃爾夫岡·韋爾施關於"作為一門藝術的體育"的挑戰性演講,另一個是義大利女學者格拉琪奧·瑪其亞努主持的關於比較美學的圓桌。
2001年的東京會議,是第一次在亞洲舉行的世界美學大會,以前的大會都是在歐洲舉辦,只有一次是在加拿大的蒙特利爾。東京會議的主題是"21世紀的美學",這次會議也是上一次會議的繼續,讓非西方國家將自己的話語加入到世界美學的大平臺上,這也反映了國際美學協會在世紀之交的深刻變化。
2004年,我參加了在巴西裏約熱內盧召開的會議,這次會議的主題是"變革中的美學"。將世紀之交所出現的美學上的一系列變革,向前推進了一步。在這次會議,沃爾夫岡·韋爾施所提出的走出人類中心主義的話題,引起了許多學者的興趣。拉丁美洲的獨特風情,給這次會議涂上了獨特的色彩。
2007年,我參加了在土耳其首都安卡拉召開的會議。土耳其位於亞洲和歐洲的交界處,是個橫跨歐亞兩大洲的國家,非常獨特,堪稱東西方的走廊。這個走廊過去是東西方戰爭的通道。現在,戰爭已經成為過去。安卡拉大會的主題是"美學為文化間架起橋梁",致力於文化間的對話。
新世紀以來的會議,基本上都是在歐洲以外的國家舉辦的。一次是在日本,一次在土耳其,一次在南美。越來越多的非西方國家的美學家們對這個學科傾注了巨大的熱情,他們的加入,也使這個學科發生巨大的轉變。
楊:這次在北京大學舉辦第十八屆世界美學大會,我們會突出哪些特色?
高:根據本次會議的主題--"美學的多樣性",我們更願意推動美學多元化、多樣化發展。美學不是按照某個定義來發展,而是在傳統美學知識的基礎之上,構建一個平臺,從而對探索更多的領域進行探討,尋找更多的學科發展的可能性。美學要促進文學藝術的發展繁榮,促進對美好的城市和鄉村的建設,促進美好生活的建設。
這種多樣性,當然還包括不同國家,不同民族,不同文化的美學間的相互對話。你提到在北京大學舉辦這次大會的獨特意義,我想強調,現代中國美學的形成和發展,與北京大學的幾位老一輩學者,包括蔡元培、鄧以蟄、朱光潛、宗白華的努力是分不開的。
朱光潛先生曾經説過,歐洲的"美學"是從18世紀開始的,在此之前只有"美學思想"。這種美學傳到中國,已經是20世紀初年了。現在有些西方人説起中國美學,印象中還只是中國古典美學。我説,那是中國美學的史前史,是美學前的美學。這種美學很重要,我們要大講特講,但是,我們也不能給人以這種印象,即現代中國沒有美學。我們在會上,要講現代中國美學,20世紀中國美學家曾做出了很大的成就,對此,過去西方人了解很少,這次會議,就是要讓他們改變這個印象,告訴他們20世紀中國美學的成就。
我們還想強調的一點,就是中國人對美學的理解。在中國,美學不僅與哲學,而且與文學藝術,與社會生活實踐,有著密切的關係。這種理解,對於美學這個學科的發展來説,是一種健康的力量,它會糾正美學過於書院化的弊端,為美學這個學科帶來新的知識生長點,也帶來新的學科意義。
楊:當前中國美學的發展與80年代"大討論"時期相比,有了什麼新的變化?是有了深入的發展,還是停滯不前了?
高:這涉及到一個複雜的問題即"理論如何才能有作為"。美學家不是社會活動家,美學家主要還是從事專門的學術研究。美學當然也不是平面的,今天的美學與80年代的作用同也不同。
當年,朱光潛先生提出無功利的靜觀,與當時的"後文革時代"的要求相契合,目的是要探尋藝術的去政治化和人性化。這是"美學熱"能在80年代發生的重要原因。
在此我很想重復這樣的觀點:不要將美學局限在純粹學科的發展中,而是將其看成是社會中的美學。美學在社會發展的過程中不斷地尋找自己的角色,在不同的時代和社會語境中起到不同的作用。
美學不是要探究美的本質,而是在社會發展的過程中探究藝術是什麼,起到什麼作用。如果從這個意義上理解的話,會發現當代美學有很多積極的發展。後人怎麼評價今天的美學,那是後人的事。
當前中國美學討論的氣氛逐漸開始濃厚起來,這是很有意義的好事,如果能夠有更多的關於美學的學術爭論,會對中國美學的發展有積極的影響。
近年來,有些美學話題引起很多爭論,例如"日常生活審美化"與"超越美學"的對立,就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話題。與80年的美學熱時相比,今天的視野更開闊,與國際美學的發展也有著更多的聯繫。然而,當代的一些討論也有理論的系統性不強的特點。上世紀80年代的"美學熱"時期,像李澤厚、蔡儀等人,都發展出了相對完整的體系。今天的美學,理論上的論爭不足,理論體系的建構思路也不明晰。希望未來會有出現更多的美學派別,進行學術上的探討和爭論,從而推動中國美學的發展和深化。
楊:上世紀80年代曾有過"美學熱",那時美學在知識界和大眾中都有很廣泛的影響,目前美學似乎被邊緣化了,成為書齋中的學問了。請問事實是否如此?如果是的話,我們想知道您的理解。
高:上世紀80年代的美學熱是特定的社會,政治,文化的特定結果。美學當時起到思想解放的作用。美學熱是一種政治的需要,因此,那一代的美學家是對思想解放有很大功績的,我們不應該忘記。到了80年代後期,尤其是90年代,美學這種角色慢慢消失了,這時的美學不再扮演意識形態轉型的角色。美學也被邊緣化,變成了書齋中的學問。美學家開始整理中國古典美學,翻譯外國美學。當然,學科化、專業化是不可阻擋的潮流,但專業化不可避免地會造成視野的狹窄。因此,怎樣走出去,經過文化研究又超越文化研究,從而回歸美學,這是我們今天要做的事。這也是我所講的"美學的復興"的主要內容。關於"美學的復興",我寫過文章,在別的地方也多次講過,這裡就不再重復了。
楊:您覺得美學在當今的社會中應該扮演一種怎樣的角色?當今社會出現了很多問題,如高校學生自殺、富士通員工自殺,以及被人們經常提及的各種精神、心理疾患。您認為這些現象與美學研究、教育有關嗎?美學能否為這些問題的解決提供一些啟示?
高:美學家不是心理醫生,美學工作者不會到公司和校園裏去解決他們的心理問題,搞美學的,不可以去掛牌開業。但是,我們不能因此就説,美學與這些現象沒有任何關係。高校的問題與校園文化建設有關,企業的問題和企業文化的建設有關,而不管是校園文化還是企業文化的建設,都應該是人文學者,包括美學研究者應該關注的問題。美學家不應只是生活在書齋中的學者,他們的學問必須要與社會聯繫起來。當然,作為一門專業,首先是一種基本的學術修養與專門訓練。在此基礎上,美學家可以關注更為具體的問題,如環境問題、城市問題、企業和高校文化問題。這些問題也應該納入我們的研究視野之中。
中國古代的音樂理論中,有一個重要的觀點,就是"禮別異、樂同和"。這個觀點放在今天來理解,也許可以這樣看:社會不可避免地會有等級區分關係,形成人與人關係的緊張。審美與藝術構成人的另一種生活空間,在這個空間中,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得到溝通,相互和諧的關係被重新建構起來。從這個意義上講,孔子就認為,"樂"能達到"治"。
一個企業,一所學校是如此,整個社會也是如此。美學本身就是在西方資本主義社會發展過程中出現了種種弊端之時,才在18世紀作為一個學科被建構起來的。在人人都追求利益最大化之時,倡導審美無功利,藝術自律,就是要對社會發展中出現的種種弊端進行反制。今天,在經濟高度發展的中國,進行文化建設,培育一個健康的社會,從而使國家和民族得到全面而協調的發展,美學可以而且應該起重要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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