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冰 中國人的態度
我常想我的作品為什麼會被別人記住?不是因為我技術、技巧比別人好,製作比別人精美,或者我作品更像藝術的範本,這些都無效。我覺得它們對社會有價值的部分,是它承載了一種特殊的看事情的角度和思維的方法。——徐冰
-徐冰簡介
徐冰:著名藝術家,現任中央美術學院副院長。祖籍浙江溫嶺,1955年生於重慶,長在北京。1977年考入中央美術學院版畫係,畢業後留校任教,1987年獲中央美院碩士學位,1990年移居美國,2007年回國任教于中央美術學院。作品曾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倫敦大英博物館、法國盧浮宮博物館、紐約現代美術館等藝術機構展出;參加過威尼斯雙年展、聖保羅雙年展等國際大展;獲得過美國麥克阿瑟天才獎、第十四屆日本福岡亞洲文化獎、全美版畫家協會版畫藝術終身成就獎等獎項。今年5月被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授予人文學榮譽博士學位。
藝術家徐冰喜愛穿白襯衫——他稱之為“最隆重的打扮”。無論是他盛大的個展開幕式上,還是在各種接受採訪的場合,白襯衫成為徐冰的“指定專用服裝”,也成為他形象的一部分。“白色沒有特別傾向,沒有內容,説它是什麼就是什麼。”接受採訪時,記者面前的徐冰依舊是白襯衫配黑色圓眼鏡,恍然如“中年後”的哈利·波特先生。他談起了自己重要的作品,話題涉及藝術創作,藝術生態以及藝術與社會的關係,而這一切,都要從他“變廢為寶”的大型新作《鳳凰》開始。
-《鳳凰》:低碳也好,環保也罷,它終究無法脫離“破爛”的本質
世博會開幕前,徐冰親赴上海,完成了《鳳凰》在世博園內最後的吊裝。歷時兩年多才創作完成的《鳳凰》聲名遠揚,今春在北京今日美術館藝術廣場首次亮相,而在世博園露面之前,儼然成為這裡的一個傳説。
早先,法國密特朗基金會想把《鳳凰》這件他們認為最能體現中國智慧的世博公共藝術品設立在世博軸上,但可惜沒有能讓《鳳凰》飛起來的吊點。之後,《鳳凰》幾經輾轉,它12噸的體重和一身看上去搖搖欲墜的“羽毛”——其實是建築工地上的垃圾——必須受到前所未有的防雨保護,這造成了《鳳凰》歷經主題館、中國館等場地的數次轉移。最終,它出現在世博園“寶鋼大舞臺”室內——這裡既有原來廢舊鋼鐵廠建築的遺跡,充滿了流水線以及鋼架結構強硬又有張力的線條。《鳳凰》蒞臨,相對於周邊環境既獨立又和諧統一,它仿佛找到了自己的“前世”和出生的地方。
在中國的建築工地,《鳳凰》曾經是一堆堆任人踐踏的垃圾。旅美18年,徐冰回國後第一次踏進北京CBD的工地時,就被這些建築廢料的原始粗陋的美感,被高樓大廈背後的真相深深吸引。他同意了委託方的邀請,決定用這些建築廢料製作藝術品,最終的形態將是中國人熟悉並喜愛的吉祥圖騰——鳳凰。
他迷上這些垃圾。於是,塑膠安全帽、屢見不鮮的紅藍彩條布、鐵鍬、鋼管等等統統成為藝術創作的材料。徐冰説:“我希望它很浪漫,很美,同時又很兇猛,帶有神性,怪異同時又非常現實。它用一種非常低廉的材料來打扮自己,讓自己變得很有尊嚴,又帶著傷痕纍纍的感覺,這就是《鳳凰》的感人之處。”
按照計劃,《鳳凰》將被放置在北京CBD某棟新建的大廈之中,據“樓書”描述,這座建築採用透明玻璃為主體,按照鑽石的形狀建造,而《鳳凰》將被放在輝煌的大堂中。可以想像它那粗糙帶有原始氣息的樣子,將與現代化建築的精緻科學,以及資本被炫耀的光芒形成強烈的反差,而這種對比恰恰可以將人們的思考帶入繁榮背後的現實之中。然而《鳳凰》的誕生卻歷經磨難,特別是金融危機的影響,委託方資金的匱乏,幾乎斷絕了它出生的可能。
《鳳凰》的難産,又為這件藝術作品增加了看不見的內容。現在看來,這些艱難的過程都成就了它生命中的趣味。《鳳凰》經歷兩年多的曲折後,在今日美術館甫一亮相,就引來媒體關注,比如將它與當前流行的“環保”、“低碳”這些概念扯上關係,這無非是《鳳凰》給大家製造的話題或者説一種假像而已。實際上,《鳳凰》無法脫離它“破爛”的本質。用徐冰本人的話來描述,“它既兇又美,用這些破的材料弄出這麼個大鳥來,感覺鳳凰自己在製造一種偽裝。好像鳳凰為本身的生理做驅動,它就要梳理羽毛,讓自己變得好看起來。就像窮人沒有好的化粧品一樣,最後用什麼東西給自己亂抹一通,這也是民間藝術大紅大綠的來源。”
就是這只經過認真“亂抹”的大鳥,以其富於表現力的藝術語言,在民俗的、當代的、藝術的、社會的這些概念中自由遊走,從北京的CBD到上海的世博園,成為今年非常令人矚目的中國藝術作品。
-風格:“美”或“醜”並不重要,風格、流派也沒有那麼重要
《鳳凰》誕生後,最有意思的是它“嫁雞隨雞”的性格——放在北京CBD,它散發著一種對中國現代化進程的隱喻和思考;放在上海世博會,又增添了對歷史綿延的追溯;而最終它也許會被台灣收藏家帶往寶島,或者會成為那裏的人們熟悉又陌生的圖騰。
伴隨著《鳳凰》的爭論也紛至遝來。根據調查,路過《鳳凰》現場的老百姓,包括一部分高級知識分子對它都非常喜歡,疑問來自藝術圈本身。比如,有人認為它的造型太柔美,特別是晚上點燃燈光的時候。也有人持相反的看法,覺得它看上去十分醜陋。還有批評的聲音指出,這個作品太笨了,太“費勁”了——徐冰過去的作品都是四兩撥千斤的,但現在這個變成“千斤撥四兩”,因此太不“徐冰”了……
在採訪中,徐冰並不回避《鳳凰》帶來的這些爭議話題。他一笑説,在他看來“美”或“醜”並不重要,那不是他做藝術的出發點,甚至所謂風格也沒有那麼重要。“沒必要認定這是徐冰的還是誰的。之所以有些藝術家被認定為某種流派不敢移動半步,是因為在視覺過剩的當下,任何一種所謂的風格都是很難被確認的,收藏家從收藏層面也需要這種確認。這樣由於許多方面的原因,造成藝術家一輩子都在做一種風格的東西。但這不是我考慮的事情。我從不把保持、建立、完善自己風格作為追求,從來不從材料、風格、流派入手考慮藝術。我希望人們從中獲得的滿足是一種有關看待事物的態度,思維能得到啟發。就像《鳳凰》的創作,我感到高興和滿意的是它的唯一性——它的這種感覺在世界任何其他地方都不可能獲得,也不可能誕生。”。
-觀念:一輩子的藝術理念,就是“藝術來源於生活”這句似乎很陳舊的話
的確,徐冰的每一件作品都令人出其不意,帶給人的感覺是充滿回味的驚詫。正如義大利批評家Russo所説的,《鳳凰》是他“唯一看到的使用中國人的態度來製作的藝術”。而以《鳳凰》為代表的,徐冰構築的藝術世界,或者説他進行創作的“中國人的態度”究竟是什麼?藝術家給我們的回答既簡單又樸素,甚至有些“過時”——那竟然是一句“藝術來源於生活”。
有過上山下鄉插隊的知青經歷,艱苦的生活,對一個藝術家潛移默化的影響在於,如何用最原始、最便宜、最方便的材料,就地取材完成創作。以“low”的預算完成“high”的藝術,不僅成為貫穿徐冰創作的看不見的線索,更演化為一種靈活的思維方式。無論是早期的《天書》、《鬼打墻》、還是後來的《地書》、《煙草計劃》、《塵埃》、《木·林·森》計劃,徐冰的藝術完全無法歸類,卻又在各種語境中自由轉換,並因其完全另類的方式而被評論為“前衛”。
但是徐冰在接受採訪時卻對“前衛”一詞保持著謹慎的距離。他説:“我對傳統那麼尊重,有這麼多學院訓練的背景,一個習慣以學生的謙虛之心接人待物的人,怎麼就成了一個現代藝術家,跑到‘前衛’的地方去了?我後來的作品被認為是現代藝術,實際上是我老老實實面對藝術探索和生活的結果。實際上,我一輩子從事藝術的理念,就是最初的、被説得已毫無感覺的這句話,就是‘藝術來源於生活’這句話,真正有效地幫我走到了現在。”
話題從《鳳凰》説起,就這樣延伸到了藝術與社會的關係。徐冰説:“你的工作必須要與時代發生關係,但顯然這個時代與藝術相比走得太快了。藝術則顯得是太古典的,太個人的方式。我沒別的本事,既然相信藝術來源於生活,別管誰説的,也別管它多古老多陳舊,這個藝術觀代表了我看藝術問題的核心,也是我們這些藝術家最早建立的藝術觀。一旦建立,就一直以這種方式從事創作。”
藝術讓徐冰描述得如此簡單。“簡單到這個社會進入現代,我就是現代藝術家;進入當代,我就是當代藝術家;給我甩到國外,我就是國際藝術家;回到中國,中國是最具實用性的地方,我就應該是最具實用性的中國藝術家。”説著説著,徐冰忽然從兜裏掏出兩塊黑色小石子,鄭重其事地向記者展示一番。這兩塊小石頭顯然被他把玩已久,潔凈光亮得似乎脫離了石頭原初的樣貌。他配上的解説詞是:你看,這兩塊石頭是我帶女兒去爬山撿到的。這一塊,像用過的橡皮,另一塊,像新的橡皮。“這似乎能代表我這樣的中國人對物的態度——珍惜物質,對舊的時尚比較有興趣。”
徐冰的目光透過“哈利·波特”的眼鏡,久久停留在這兩塊沒人會注意到的小石子上。忽然間,你會感到作為藝術家的徐冰,或許真的能和哈利·波特扯上些關聯——他們都是魔法師,將生活中再普通不過的物質賦予神性。或者讓它原有的屬性消失,讓一個新作品在瞬間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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