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你如何看待知識分子?如何看待中國知識分子的歷史和現狀?
呂:“知識分子”這個詞在今天,基本上是一部分讀書人、寫文章的人想充當權威的一個託辭。因為“知識分子”應該是最具公義性的,OK,我是知識分子,所以我的話是真理,因此你應該按照我的意見做。可是你説的話憑什麼是真理?他是證明不了的。知識分子這個詞在今天這個社會裏沒有用,這是騙子找到一個説辭。誰是知識分子?什麼是知識分子性?
有的人經常講當代藝術家本質上就是知識分子,知識分子是具有批判性的。你批判什麼了?怎麼批判的?你批判的出發點、立場究竟是什麼?你自己檢討了嗎?你在批判啥?説話,任何事情沒有調查研究,沒有搞明白,就開始在罵,那個叫批判?你不能證明你的批判性,不能證明你的言語的真理性,你怎麼能夠證明你所謂的知識分子這個概念,合法性和你所做的正確性呢?這個時代其實是沒有知識分子的,一個都沒有我們真正所説的那種知識分子。
趙:中國畢竟還是需要知識分子,你認為需要哪種?
呂:傳統意義上講的知識分子就是過去我們所説的“西方的知識分子”,從文藝復興以來到薩特這一批,我們所説的這批知識分子的某種批判性和對社會責任的承擔,這種知識分子是需要的。問題在於無論是中國還是西方,今天我們對這種角色,他是否具有真正的洞察力,變成有一種質疑了,為什麼?因為人類文明已經發展到一個非常具體化,非常尖端化的程度,社會觀已經非常複雜了,因此,一個普通的知識分子,一個哲學家,包括一個歷史學家,他很難能夠保證他的判斷是個有效判斷。 “二戰”以後人類的知識系統,社會問題存在的複雜性,導致不能簡單用一般判斷去對社會下這個判斷。所以從哲學史來説,到馬克思主義的時候,已經開始提出解決方案,不管他的解決方案正確還是錯誤,畢竟已經開始進入解決方案的層面了。哈貝馬斯這些人的理論,其實還是試圖想解決問題的,他不想用抽象的概念。你説布爾這些人,俄羅斯這些人創作的那些都是一些形而下學的,象徵資本,是形而下學的東西,都是想通過新的方案,新的邏輯,新的概念來組成一套話語系統,看能夠對這個社會下出一個可具有解決性的方案出來。
趙:如何看待當代藝術與傳統文脈的關係?
呂:我覺得到晚清的時候,我們的傳統還是有的。張之洞説:“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我今天看著覺得他這句話談得非常好,可是我們後來就把它理解為皮毛了。從歷史的角度,我們要檢討我們的傳統是如何斷掉的。我們從1927年算,到1977年五十年的時間,沒有一個人正兒八經地去很好地面對我們的傳統文化,所以“傳統”早就沒了。我們現在的這些大學教授,全是西化教育。從這個意義上講,其實是戰爭和政治和我們的體制影響到了我們的傳統文化。
中國的傳統資源非常豐富的,也應當很好地進行創造性轉換,並不是拿兩個符號就來解決的問題。傳統本質上是一個氣勢的問題,最主要還是需要滋養,需要藝術家完全靠自己的悟性、創造力、敏感性去把它創造出來,沒有這個氣勢別攬這個活。但這個人要對整個人類文明有所了解,如果他只是懂中國傳統的話是行不通的。
趙:當代藝術所謂的“反傳統”,你如何看?
呂:當時“反傳統”其實是反禁錮,只是説反的是那些老國畫。可是那些老國畫,很多已經受到改革中國畫強烈的壓制的影響,已經很糟糕了,所以,基本上不具備“反傳統”的語境。
趙:中國當代藝術市場的優勢和它的弊病是什麼?
呂:永遠提供可能性。但是市場會影響到一些人的學術研究,但不會影響每個人。誰會受影響,要看具體的人。
趙:很多人認為在你的文章裏並沒有提到這個“弊病”,好像認為你的眼裏這個市場機制是沒有問題的?
呂:他錯了,這是因為我們今天有今天的策略。現在是掙扎期。如果你説這個掙扎有什麼問題,那連“掙扎”的機會都沒有了。現在我們最主要的是解決看到的問題。
趙:既然是這樣的話,操作有沒有一種原理和尺度?
呂:這個在這個階段很難講清的,沒有公共的標準,冷暖自知。有時候操作層面是一種跨界、越界的東西,就是把握住目標和你的策略,如果你的策略變通性太厲害了,會從根本上影響到你的目標,但是如果一個人的策略到了最後,沒有實現自己的目標,那就是失敗的。
趙:你如何看待公共責任與個人利益的問題?
呂:大家都在實現公共責任,這個實現公共責任有一個前提,就是要承認個人的利益合法性。如果個人利益都沒有合法性,我們忙個啥啊?我們爭取的是什麼?我們爭取的是所有人的個人利益的合法性。並且,我拿到個人的合法利益,是我通過自己努力拿到的,不是誰分給我的。
趙:如何看待個人理想與歷史命運,就是在你身上個人理想與歷史命運?
呂:順其自然。這並不是説不去努力,是説在你的能力範圍內怎麼樣的一個結果,所以個人利益多和少都是要努力的。可能你做的這個事情做得非常有影響力,那是我們作為個人實現的目標。
趙:你如何看待 “出世”?
呂:出家,其實是順服內心罷了。因為真正的出世實際上是無事,就是滿足自己的內心,其他的事想都不想。感覺疲倦了,累了,淡了,這事就不要了,算了,他們去玩吧,我們就在哪坐坐,聊聊天,喝喝茶,完全可能,我經常這麼想,實在不想再出來。人最終是要放得下,但是往往拿起容易,放下難。放什麼?放過去的名、利、地位、權威,全部統統地放下。
趙:但是你一向是凡事身體力行,你説的放下,很難讓人相信。
呂:很多人不相信,一直認為我是既得利益者。我想首先是這些人自己不純凈。因為如果一個人的內心很純凈,他對別人會有準確判斷。我每分鐘都可以放下,可以這麼説。如果説路全部都擋住了,我馬上就停,而且我也不會悲哀。我只會説:“那結束了吧”。那這個事就結束了,回家寫書去。因為我們有一個真正的陣地,就是所謂內心生活。內心生活是一個人真正的陣地,如果沒有內心的生活,其實你世俗層面的任何一次失敗都對你是一個嚴重的打擊。但是你有內心生活,就會發現沒有什麼打擊,無非是這件事情做不成,你就做自己的事,去寫作嘛。從世俗、肉身來説很簡單,我根本不愁吃不愁穿,孩子以後就靠自己,我們也管不了那麼多。但我這裡面有一點小小的遊戲性質:大家都提意見但是做不出什麼來的時候,我做給你看。你要做到一半,我就説你特牛B。如果你跟我説,這個你認為不算什麼,你再跟我説説,還有什麼算什麼的?你啥都不能做,你説你算什麼?我們是在談人類的生活,又不是在談玄學。你説你連一個工作人員的工資都發不出來,你算什麼?還怎麼做這個事?你寫文章用的大道理,我也會説,關鍵是我們現在需要的是解決方案。
趙:把你現在的工作作為修行?
呂:每分鐘都在修行,人生時刻在修行。
趙:你認為藝術有沒有本體,藝術史有沒有本體?
呂:這個東西不要討論了。其實就算藝術有本體,我們也沒法去討論它,但是我們討論藝術風格。我們可以去研究一個藝術家,他是怎麼一步步走過來的。觀念是靠物理的物證來證明的,如果沒有這個物理物證是證明不了的,所以通過這個物證我們知道人類走到那段時間的時候,他的觀念、感覺、思想是如何形成的。你看我八十年代寫的一些,談“愛是決定藝術存在最基本的東西”,那愛是啥東西你證明不了。談本質,你就必須去證明它,你要證明不了它,本質就説不清楚。藝術史實際上在今天來看就是一個“問題史”,都是物理事件,通過物理事件來了解它的精神,我們只能是這樣,不然沒有辦法。
趙:反對本質主義的是不是就是虛無主義?
呂:完全不是。反對本質主義恰恰是要讓我們所有的真理具體化。因為本質主義最大的問題就是讓真理模糊化,讓真理玄學化。玄學在今天這個時代真的是一個騙術。
趙:那我們是不是因此不産生信仰?
呂:不是。總有一個“人類信仰”,允許自由,允許愛,不要傷害別人等等,就行了。這都是最基本的東西。我相信這個東西的存在,因為人類需要這種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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