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天中
近日,黃庭堅書法長卷《砥柱銘》在保利拍賣,以3.9億元落槌,加12%的佣金,總成交價4.368億元。這一成交價遠超2005年倫敦佳士得拍賣《元青花鬼谷下山圖罐》創造的2.3億元中國藝術品成交紀錄。這條新聞頗使市場低迷的投資界興奮,有人還預測,從房地産、股票以及各種期貨交易撤退的投機資金,已經開始轉入藝術品交易云云。
《砥柱銘》長卷近600字,長8.24米,加上歷代題跋,總長近15米,可以算是現存黃庭堅最長的行楷。此作流傳有緒,20世紀上半葉由日本藏家從廣東購得,數年前又轉入台灣某收藏家之手。這次拍賣,收購者身份被拍賣行保密。按國家文物管理有關法規的限制,當不致流向境外。
黃庭堅是北宋著名詩人、詞人、書法家,“江西詩派”開山之祖,詩書畫的評鑒極有見地。後世論宋人書,推蘇、黃、米、蔡為宋四家。論者評其結字險側奇絕,體勢挺拔,縱橫舒展,他有詩句勉其後輩:“共期同奮發,更勉致軒昂”,未嘗不可以此體味其書風。他早年疏遠前人法度,專意追求獨特的個性表現。蘇東坡跋其草書,説他的書風如“去病穿城踏鞠”(史載霍去病在征戰艱危之際,猶滿懷豪情地開闢球場踢球)這其中既是讚譽,又認為是“不學古兵法之過”。黃庭堅自認為他從蘇東坡那裏學來了很多東西。有一個自古流傳的故事——蘇黃論書,蘇軾説黃庭堅的字就像枯枝挂蛇;黃庭堅反唇相譏,説蘇軾的字就像石頭下壓著的蛤蟆。他們的戲謔中包含著敏銳鋒利的批評意識。
1949年以前的中國,黃庭堅的書法十分火熱,個中原委在於黃庭堅有一個堅定的“粉絲”,那就是蔣委員長。蔣介石書法學黃庭堅是當時官場的常識,於是許多政要都成為黃山谷的擁戴者(國內書畫作偽者似尚不知此,以致市場上流傳著不少毫無黃山谷氣息的“蔣介石書法作品”)。
有一件黃庭堅的書法作品給我留下極深的印象,那是在反右以後文革以前。一個寒冷的夜間,有個中年婦女到煦園看望家父。她是魯大昌之女魯敬,帶來一件古代書法作品,最外面裝裱成雨傘式樣,裏面是黃庭堅的行楷長卷。我至今記得那軒昂鬱拔,雄放瑰奇的筆跡,仿佛“照亮”了昏暗的房間,屋裏變得分外安靜。魯敬講明來意,她是受其父魯大昌叮囑,來求水老先生題跋的。父親看過卷軸,神色莊嚴地謝絕在上面題寫,他説他不是不寫,是不敢寫。他認為自己沒有資格在流傳千古的前賢珍跡上著墨。但魯敬説他父親已經被再次抓進監獄,這一次進去凶多吉少。最後她以父命難違説動了父親,父親磨墨選筆,畢恭畢敬地在長卷後隔水空白題跋紙上寫了他拜觀的心得。從魯敬在壽山堂燈下展開長卷,到父親題跋、蓋印、收起,不超過一小時。在這一小時中,我只是在旁邊看著,但它留給我的印像是如此之深,及今思之,猶在眼前。
魯大昌是甘肅軍閥,以曾在臘子口圍堵長征紅軍而進入史冊。現在書刊、網路上有不少與他有關的資料,照錄一段:……民國二十四年(1935)9月初,魯大昌奉令在岷縣臘子口堵截北上紅軍,經過一晝夜激戰,被紅軍擊潰……抗戰期間任第八戰區東路總指揮,失去實際軍權……在蘭州修建公寓,以“高級將領”身份出沒于高級軍政官員中。1946年當選為國大代表,1949年蘭州解放時逃居岷縣,被人民解放軍捕獲管押。勞改期間,因病保外就醫,1962年10月1日在蘭州病逝。這些資料數量甚多而大同小異,它們相同的一點是都遺漏了(或是忽視了)魯大昌是一個書畫收藏家。他雖然出身行伍,但對書畫藝術懷有極大的熱情,他與家父的交往也與此有關。當年張大千自蜀中西行蘭州、敦煌,魯大昌的支援贊助起了決定性作用。張大千過往蘭州,就在魯家住宿。我聽説魯大昌還曾為張大千送過一位侍妾。魯大昌當然收藏了不少張大千的作品,張大千也替他薦選了一些古代書畫。那年看過黃庭堅書法長卷之後,我父母還議論魯大昌的黃庭堅,説不定與張大千有關。魯大昌是以“歷史反革命”罪逮捕入獄的,他自己頗有自知之明——共産黨來了不抓他抓誰!1949年以後,他雖然不到七擒七縱,也差不多是三進三齣了。我不太清楚魯敬拿來黃庭堅長卷的時候,她父親是否已不在人世。
如是我聞,黃庭堅長卷的結局極具“中國特色”:無産階級文化大革命開始,魯敬受其父株連,也被捕入獄,關押在甘肅平涼監獄。她入獄時除了身上穿的衣服,只帶了一把“舊雨傘”。在女囚中她年紀較大,認罪服法還過得去。只是每到深夜,其他女囚熟睡之後,她常偷看枕頭裏的那把“雨傘”。毛主席教導我們:“凡是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魯敬的行為被同囚室保持著敵情觀念的女犯人看到眼裏,立即向管教人員告密,説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魯敬就偷看暗藏在枕頭裏的什麼東西——大概是變天賬!
在犯人集合點名的時候,監獄管教人員警告魯敬,立即交出暗藏的變天賬。經過一番解釋之後,魯敬拿出並非變天賬的那把舊雨傘。管教人員當眾打開,流傳了一千多年的銘心絕品,便展現在文化大革命高潮期平涼監獄的一夥罪犯眼前。“在革命人民大破四舊的時候,竟然將封建垃圾帶進無産階級專政機構”。公安人員勒令魯敬當眾撕毀黃庭堅書法長卷,並點火燒為灰燼。
今天的收藏界大概沒人知道這件事,他們會聯想:“那也是好幾個億的東西啊!”我不知道燒燬黃庭堅書法長卷是哪一年的哪一天,但我絕對知道那是一個歷史性的日子,不論對於中國書畫史,中國文化史還是中國人的心靈史,那都是一個歷史性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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