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的地域性現在幾乎成為罕物,因為地域特點在全球範圍里正在逐步喪失,甚至是迅速喪失,只因為我們已經步入了一個全球化的時代。我們每個人都能看到,這個世界如今在政治結構、司法方式、經濟體制、文化資源,乃至最貼身的衣食住行方面越來越互相複製,走向統一。“地球村”成為大家常挂在嘴上的一個詞。就最尋常的生活看,我們可以用電話、電郵眨眼之間到達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即使是在地理的距離上,也和二十年前不可作同日語。那時從南京到北京,火車要18小時,現在從洛杉磯到北京,距離是南京到北京的50倍,可飛機只需12小時。現在在北京你可以吃麥當勞,進斯巴達克斯咖啡店,進沃瑪特購物,看美國電影電視肥皂劇,甚至親臨美國歌星在中國的現場音樂會。在洛杉磯,你可以吃上海小籠包,聽中國京劇,看春節聯歡晚會的現場直播……內蒙古小肥羊火鍋店最近幾年在國內一火,洛杉磯城裏馬上就能看到好幾家分店……地域,過去是一種資源,是一種特色,甚至是一種驕傲,現在已經蕩然無存了,因為你那裏有什麼,我這裡馬上就引進模倣,人們於是驚嘆説,地球變小了。 如今全球化成為當代藝術最醒目的特徵。我們現在早就不敢指望歐洲和美洲之間的藝術家其作品能體現什麼地域特點了,他們根本已經不分彼此。那麼我們能指望相對邊緣的國家還保留一些地域特點嗎?比如印度尼西亞,總算四面不靠,算得上邊緣吧,可你也別指望他們的藝術家能拿出地域特色的作品來。只消看印度尼西亞藝術家Ashley Bickerton的作品,他的創作和美國藝術家絕對沒什麼兩樣。現在全球的藝術家共用藝術的創作觀念,文化資源,甚至藝術的創作手法。他們在全球範圍內串連,走穴,聯合舉辦展覽。和商品全球化同步,藝術現在不折不扣地全球化了,藝術家成為國際公民,藝術根本成為他們通用的語言,到任何一個國家都沒有障礙,比如瑞典女藝術家可以在紐約時代廣場那塊最著名的電視螢幕廣告牌上展示她的作品。這一切都向我們清楚地表明,當代藝術已經沒有國界了。 藝術上這樣的全球化,當然是由於經濟,商業的全球化帶來的。而這個全球化的趨勢是由於美國的資本、商業和文化的大量輸出造成的。也就是説,美國在全球化的趨勢中起了領頭人的作用。 美國給這個世紀貢獻了什麼?當然是她的政治制度,法律機制,商業運作,科學藝術。我們看到,20世紀90年代在全球範圍內專制主義解體時,打出來的旗號都是要建立民主體制,而那些國家建立新體制時,模倣學習的正是美國式的民主體制、美國式的法律模式。在商業方面,任何國家在産品製造上要跟“國際接軌”,這個“軌”不是接的別處,正是美國這根“軌”,美國是最先採用標準化生産的國家。此外我們更別説美國在科技上的種種領先,藝術上的色色創新,這些全都讓世界各國跟著學樣。 如今,全球的政治文化生活都打上了深深的美國烙印。美國提出的“全球市場”、“自由資本”,成為20世紀的流行術語和事物。資本已經成為西方新一次的“十字軍”,輕而易舉地東征了共産主義陣營的國家。我們這裡且不來討論政治體系、資本輸出這些大事物吧,只消來看看生活的細微小事,也完全體現了美國對於全球的征服。我們看到,麥當勞、可口可樂遍佈全球。這些在美國算個什麼?不過就等於中國的豆漿油條,可是就能受世界歡迎和高看。中國有人把婚禮都能辦到了麥當勞快餐店,雖然等於是豆漿油條店,但那是美國的,那就透著高級。然而,美國的事物的確帶著她自身鮮明的特徵,就説可口可樂,在這樣一小瓶飲料中,體現的正是濃厚的現代色彩:年輕化(主要是年輕人愛喝),娛樂性(主要是娛樂時消費),還有製造時採用的冷靜技術,銷售時開發的火爆市場。這都特別符合眼下的快速消費、輕鬆、娛樂、致富的時代性,當然就可以廣為流傳,廣被接受。
氾濫全球的美國事物還有她的生活風格和方式:自在,隨便,舒適,有效。體現在穿著上是休閒服,牛仔褲,耐克鞋,這已經成為全球流行的服裝。現在甚至連美國的節日也被其他國家移植,比如中國也過起情人節和耶誕節來,甚至國內現在過耶誕節比過春節還要熱鬧起勁。這不是文化的征服是什麼?美國不在乎中國的標誌之一是:人家對中國的春節睬都不睬,沒有一個美國人跟著起鬨過中國年的。我們的民族主義者,愛國主義者聽到這裡心裏大概要有些難受,這也沒什麼好難受的,人家文化有征服力,你就只能受著。 這真是沒有辦法的,美國文化如今無所不在,滲透全球各地,美國的好萊塢和矽谷是全世界都知道的地方,就像人們知道自己附近的熱鬧地方一樣。現在,美國的文化形象已經成為全球的文化形象,比如米老鼠、蝙蝠俠、超人、球星喬丹、歌星馬可.傑克遜。無論是在巴黎,還是在邊遠的雲南腹地中的松讚林寺,都看得到美國的産品和形象——在巴黎地鐵和公共汽車上看見的幾乎全是美國廣告,簡直躲都躲不掉。在雲南松讚林寺的喇嘛禪堂裏,可口可樂瓶子就能直接放在佛像的邊上,那些喇嘛們人人身披傳統紅色袈裟,可是大部分腳上穿的是運動鞋。總而言之,美國文化這樣世界性滲透,使得當今的全球文化是一種美式文化,即科技文化、聲光色的文化、圖像文化、快餐文化…… 這顯然已經成為全球性趨勢。 現在無論你身在何處,只需打開電視,上網,你就已經成為美國世紀的一部分了。現在中國的年輕人,常常是打扮得比美國人還要美國,個人中心主義,性解放走得比美國人還要遠,這大概是對美國極度崇拜造成的。 以美國文化為特徵的全球化,除去資本、商品、文化的輸出這樣的動力外,網路的發展構成了另一個重要動力。網路的産生對於我們人類生活方式的改變簡直驚人,它首先也是運用於商業,比如商業的國際性聯網:the North American Free Trade Agreement(NAFTA), the General Agreement on Tariffs and Trade(GATT),和 the Maastricht Treaty網站等等。這些全球性的商業組織借助網路的連接,給各國商家提供了太多的方便,如減免關稅,交換商業生産方式和資訊,開放新市場和勞力資源。在發展商業這個人人接受的大前提下,世界就這樣不知不覺地,越來越被編織到同一個結構體系中去了。網路的發展有多快呢,就美國來説,在1993年美國網民有五百萬人,到了2000年,網民有1億人,現在這個數目翻倍都不止。網路形成了“資訊高速路”,把個人,團體,國家,民族,文化方便快速地連接在一起。現在對於21世紀的人而言,21世紀的一切事務而言,沒有網路已經完全不知所措了,一切甚至都無法進行下去了。人對於網路的依賴已經到了須臾不可分離的地步。如果説,19世紀的工業革命給世界帶來了驚人變化,那麼網路的産生成為20世紀另一個里程碑的變化。它唯一必然的結果就是導致一個結結實實的全球化。 説白了,全球化就是統一化,這種統一化的確給我們提供了交流上的極端方便;資訊、文化、物質産品上的集體共用。可事情永遠有兩面性,全球化同時亦給我們帶來了很多問題。首先是,統一化必然抹殺個性,人人吃一樣的,穿一樣的,看一樣的,想一樣的……這樣的體驗對我們中國人來説並不陌生。但我們曾經體驗過的整齊劃一,是由政治的手段達到的,在那樣一種狀況裏,我們由衷地感到鬱悶,無法愉快,無法舒展。而現在流行全球的統一性卻是由資本輸出、商業聯合、網路發達形成的,原因不同,但效果是一個。這個問題眼下也許對中國人來説感受不象西方人那麼明顯,那麼嚴重,因為中國目前還沉浸在急速提高物質生活條件,引進西方事物,乃至歡迎西方化的過程中,也許要等到這個勢頭這股興頭過去,才可以漸漸體會出全球化帶來的統一整合對人性的壓抑和遏制。現在西方人就已經感覺到了,他們最先感覺到的就是身份喪失的問題。 什麼叫做身份喪失?這一點國人可能很難體會,因為絕大多數中國人從來都生在長在自己的土地上,而中國的人種構成較之美國要純粹得太多了,所以較少領會身份喪失的痛苦。而我們這樣旅居海外的人就非常能體會。在海外的華人,哪怕加入了美國國籍,“中國人”依然是我們的身份歸類。糟糕的要算那些已經無法指認純粹血緣的雜交人種,在美國雜交的人種地位比較尷尬,原因很簡單,因為他們沒有來處,沒有一塊確定的地域來確認他的身份。在美國如果只是黑白混血的人還好些,因為所有黑白混血都算到黑人的種類中去,也算是有了身份。可如果你是南美洲的,加勒比海的,太平洋島來的,混血混到雜七雜八的人,情形就慘了,那真是個説不清來歷的人,老闆雇用你心裏都不放心,因為他對你摸不到底,難以把握控制。在這種情況下,他寧可雇用中國人,或黑人什麼的,因為他能知道如何對待。因此身份喪失不是鬧著玩的,它能造成一個人在社會上生存的種種困境和阻礙,是直接關係到人生存苦樂的要命的事情。
一個個體何以在這個世界安身立名呢?靠身份。人人長大懂事之後,拼命努力想要得到的就是給自己掙到一個身份。比如博士的身份,教授的身份,部長的身份。當一個人缺少這些身份時,還可以靠家庭父母的地位獲得身份,比如,他是部長的兒子,教授的女兒,他是村子裏最富有人家,或者最貧困人家的子弟,等等,這些也成為身份的依據。當我們進入全世界這個坐標時,我們的身份很大部分自自然然就是靠了國家、民族,也就是地域來獲得的。地域一消失,身份的來歷就跟著消失。我們成了沒有(來自地域的)特殊立場和視點,沒有特別集體性格和文化傳承的人。沒有地域特點的支撐,等於是把我們在世界上做人(一個中國人,或者一個牙買加人)的一個特徵、長處取消了。剩下的還有什麼,我們只能靠全然自身的資源來支撐,比如強魄的體格,比如堅毅的個性,比如豐富的知識,可實在説起來,我們能有多少人擁有這種天然的資源呢?我們生存從來是需要借力的。你所從屬的國家、民族、地域是一個個體所能借用的最大資源,這個資源一旦消失,個體存在會顯得十分單薄可憐。 除了身份不明,或者身份喪失的問題,全球化帶給人們還有另一種失落:人和人自然關係的失落。在現在這種網路化商品化的交流方式下,人和人相處並不是切身切膚的,動心動情的,而首先只是物質的,交換的,進而發展成虛擬的,非人化的。如今在科技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冷漠和疏離已經成為常態。在美國凡是打電話總是機器先跟你説話,機器給你提供資訊甚至控制著解決問題,要期待一個有血有肉的對象在電話的那頭跟你説話,難上加難。 如今聊天、交友、談戀愛都可以在網上解決。我們的人生變成一個虛擬的人生,現實和視幻之間的界線模糊了。我們現在可以在網上虛擬開車,虛擬旅行,甚至虛擬做愛, 這一切變得那麼普及,所謂假作真時真亦假,真幻不明已經成為當代文化中的一個特點。 我們已經很容易對一切真的東西表示懷疑,比如,我們現在已經很難相信一張照片的真實性,因為我們可以對任何照片進行編纂剪輯。而對於看上去是假的東西,有時倒是100%的真貨。比如用化肥催生的盆景植物,每片葉子都完整挺拔,毫無瑕疵,看上去活像人工做的。在如今的數位時代中,我們可以讓時間倒行,讓活動定格,讓圖像重新編排;我們可以通過電腦進入個人賬號,隱私秘密,甚至國家機密。在傳媒手段上是如此,在生活中也是如此,整形、美容、換性,甚至克隆,都是對自然實體的模糊,改造和挪用…… 我們現代人的能量真是太大了,我們自己動手把真幻的界線弄模糊了。對於當代社會的這個特點,法國哲學家鮑德里亞(Jean Baudrillard)有非常透徹的論證,他指出現實和複製之間的界線完全模糊,已經成為後資本主義的本質。這樣的現實存在很大地衝擊了藝術家一向認定的“真實性”。這與對身份的置疑、喪失和焦慮是同步的。因此西方有個提法叫“後人類”(post-human) ,説的就是這個現狀。總之,當今世界已經發展到這一步,我們原本完整的人性,自然的狀態,在網路化、數字化、圖像化、克隆工程中漸漸失落。我們想想看,當一個人面對世界,面對身邊周圍的人和事物,不能確定真假,那是一種什麼樣感覺?它讓人完全無法落實,等於是被“懸置”,這肯定是很糟糕的感覺。 這種糟糕的感覺被西方當代藝術家反反覆復地陳述和表達。 美國在上世紀90年代舉辦的不少大型藝術展覽,體現的都是這一個主題。比如紐約現代藝術館1991年舉辦的“錯位”展,1996年在華盛頓舉辦的“失態:在90年代的不和諧的主題”展(Distemper: dissonant Themes in the Art of the 1990‘s),還有1992到1993年的“後人類”巡迴展,這些展覽都共同表達了人類互相疏離、不信任、仇視、人類處境的朽壞、焦慮。社會面臨多少問題,藝術就能反映多少問題。現在我們在西方的造型藝術中還能看到任何健康、美麗、莊嚴、高雅的人物形象嗎?沒有了,完全沒有了。不光在西方沒有,在美國沒有,在中國一樣也沒有了。原因非常簡單:所有比例正確,造型優美的形象放進這個時代,或者説放進當代的語境,馬上會顯得不真實,做作,可笑。自然而然的,如今只有那些破碎、醜陋、怪誕的形象被人接受,被視為“酷”,因為這和當代人性被扭曲的隱性模式正好協調。 這也就是為什麼藝術如今在西方不再被叫做“美術”了(fine art) ,他們把“fine”(美)字去掉了,只留art(藝術),因為藝術還在,美沒有了。當代藝術已經不再表達美,那個“美”字放在前面實在太彆扭了。如今在美國的美術學院,還有興趣在兩度平面上畫畫的人也允許存在,但通常是進插圖係,而不是進藝術系,藝術系跟美無關,甚至可以跟造型都無關,它教授學生的主要是思考,它的教育目的不是培養一個會畫畫或做雕塑的人,而是一個能夠思考這個時代,提供完全不同的思路和想法的人。 面對這樣的局面我們該怎麼辦?藝術又能做什麼?藝術也許無法給出答案,但至少藝術可以呈現、揭露問題,引起人們的警惕:在全球化越來越加速的過程中,當代社會給我們生活提供的方便、舒適和物質的異常豐富,肯定是要讓我們付代價的。我們看看現在全球化範圍內自然資源的破壞,環境的污染,生態的失衡,人口的負擔,我們的確到了一個需要尋找新出路的關鍵時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