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公費留學到巴黎·夢幻與現實·嚴峻的抉擇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08-27 13:58:04 | 出版社: 團結出版社

1947年夏,我們幾十名留學生搭乘美國郵輪“海眼”號漂洋過海。經義大利拿波裏,留歐同學登陸換火車。離船時,頭、二等艙的外國乘客紛紛給美國服務員小費,幾十、上百美元不等,中國留學生急忙開了個會,每人湊幾元,集中起來由一代表交給美國人,美國人説不收你們四等艙裏中國人的小費。

留拿波裏四五日,主要參觀了龐貝遺址及博物館,便乘火車奔巴黎。車過米蘭,大站,停的時間較久。我迫不及待偕王熙民叫計程車往返去聖·馬利教堂看達·芬奇的《最後的晚餐》,教堂不開放,我們的法語又講得很勉強,好不容易説明來意請求允許進去看一眼。教士開恩了,讓我們見到了那舉世聞名的模糊的壁畫,教士解釋那是被拿破侖的士兵用馬糞打猶大打成這樣子的。匆匆返回車廂,計程車費甚貴,以為人家敲竹杠,不是的,等待的時間也計價,我是生平第一次乘坐計程車。火車很快就啟動,萬幸沒耽誤時間。

我們的公費屬中法文化交流項目,在法費用由法國外交部按月支付,不富裕。第一天到巴黎被安排在一家旅店裏,那房間裏臥床之側及天花板上都鑲著大鏡子,看著彆扭,原來這是以前的妓院改造的旅店,少見多怪。搬過幾次旅店,最後我定居於大學城,寄寓比利時館中。大學城是各國留學生的宿舍,法國提供地面,由各國自己出資建館。當時的瑞士館是勒·柯彪西(Le Corbusier)設計的新型建築,是懸空的,像樹上鳥窩。日本館保持他們的民族風格,中國呢?沒有館,據説當年建館經費被貪污了,因此中國留學生分散著寄人籬下。

如饑如渴,頭幾天便跑遍巴黎的博物館。我們美術學院的學生憑學生證免票,隨時過一座橋,便進盧浮宮。那時代參觀博物館的人不多,在盧浮宮有一次只我一人在看斷臂(米洛)的維納斯,一位管理員高傲地挖苦我:在你們國家沒有這些珍寶吧!我立即反擊,這是希臘的,是被強盜搶走的,你沒有到過中國,你去吉美博物館看看被強盜搶來的中國珍寶吧。這次,我的法語講得意外地流利。在國內時學了法語很想找機會應用,但在巴黎經常遭到歧視,我用法語與人吵,可恨不及人家講得流暢,我感到不得不用對方的語言與對方爭吵的羞恥。我曾千方百計為學法語而懷抱喜悅,而今付出的是羞恥的實踐。但咬緊牙關,課餘每晚仍去夜校補習口語。

對西方美術,在國內時大致已了解,尤其是印象派及其後的作品令我陶醉,陶醉中夾雜盲目崇拜。因是公費生,我必須進正規學校,即國立巴黎高級美術學校。油畫係共4位教授,其中3位都屬現代派,只一位最老的杜拜()屬學院派。在國內人們只信寫實技巧,對現代藝術所表達的情和美極少人體會。作為職業畫家,我們必須掌握寫實能力,我趕末班車,就選杜拜的教室,摸傳統院體派的家底。白髮老師嚴於形與體,他用白紙片貼近模特兒的後面,上下左右移動著白紙,證明渾圓的人體在空間裏不存線上。然而有一次他請幾位學生到他家看他的作品,我也去了,播放的都是他大壁畫的幻燈片,裝飾風格的,都離不開線的表現,是體的線化或線化了的體。我不喜歡他的作品,因缺乏激情。他上課從不擺弄模特兒,讓大家畫呆呆站立著的男、女人體,自然空間,不用任何背景。從鍛鍊功力看,這確是高難度,但我對非藝術的功力無興趣。老師對我的評價,説色的才華勝於形的把握,他總和藹地稱我:“我的小東西,我的小東西。”但“小東西”決定離開他,投入蘇弗爾皮教授(J.M.Souverbie)的懷抱。蘇弗爾皮老師觀察對象強調感受,像餓虎撲食,咬透捕獲物的靈與肉。他將藝術分為兩路,説小路藝術娛人,而大路藝術撼人。他看對象或作品亦分兩類:美(besu)與漂亮(joli)。如果他説學生的作品“漂亮呵!”便是貶詞,是警惕。有一回,課室裏的模特兒是身材碩大上身偏高而頭偏小的坐著的中年婦女,他先問全班同學:你們面對的對像是什麼?大家睜著眼無言以對。他説:我看是巴黎聖母院!他讚許我對色的探索,但認為對局部體面的瑣細塑造是無用的,是一種無謂的渲染,叫我去盧浮宮研究波提切利。


蘇弗爾皮是四五十年代前後威震巴黎的重要畫家,法蘭西學院院士,他的作風磅薄而沉重,主題大都是對人性的頌揚,如《母性》——龐大的母親如泰山,懷抱著厚重的金礦似的孩子;《土地》——鎮坐中央的是女媧似的人類之母,耕畜、勞動者們的形象既具古典之端莊,又屬永恒的世態;《晝與夜》……我到現代藝術館、夏伊宮等處找他的展品及壁畫,我確乎崇拜他,也是他啟發了我對西方藝術品位、造型結構、色彩的力度等等學藝途中最基本的認識。巴黎的博物館和畫廊比比皆是,古今中外的作品鋪天蓋地,即便不懂法文,看圖不識字,憑審美眼力也能各取所需,但若無蘇弗爾皮教授的關鍵性啟蒙,我恐自己深入寶山空手回。世事滄桑,80年代後重返巴黎,博物館裏已不見了蘇弗爾皮的作品,他的同代人勃拉克依然光照觀眾,我不禁悵然。感謝一位法國友人送了我一期沙龍展目,封面是蘇弗爾皮的作品《母性》,那一期是專門紀念他的,內有他的照片及簡短介紹。歷史的淘汰無情,而淘汰中又有遺忘後被重新發現的人和事。

我沒有記日記,先是覺得沒工夫,記了日記只是給自己將來看的,後來也就一直沒記了,讓生命白白流去未留蹤影。現在追憶某一天的巴黎學生生活,當然並非天天如此,但基本如此。

大學城的宿舍一人一間,約三十來平米,包括小小衛生間、一床、一桌一椅一書架。每層樓設公共淋浴室及煤氣灶,可煮咖啡烤牛排。每晨有老年婦女服務員來打掃,她跪著抹地板,一直抹到床底下,抹得非常乾淨。幹完活她換上整潔的時髦服飾,走在街上誰也辨不出誰是幹什麼工作的。大食堂容量大,學生們端著鋁合金的食盤排隊取菜,菜量限在飯票價格60法郎(舊法郎)之內,如超限或加紅酒則另補錢。食堂的飯是最便宜的,品質也可以,我們總儘量趕回來吃,如趕不及,便買條麵包、一瓶奶、水果及生牛排,煎牛排5分鐘,一頓飯就齊備了。蔬菜少而貴,水果代之,尤其葡萄多,法國人吃葡萄是連皮帶籽一起吃,只見葡萄入口,沒有東西吐出來,我也學著吃,可以。早點咖啡加新月形麵包,吃完便匆匆趕地鐵去美術學院上課,走在街上或鑽進地鐵,所有的人都一樣匆匆。油畫課室舊而亂,墻上地上畫架上到處是顏料,我趕上學校300週年紀念,我這課室雖古老,顯然不到300年。每天上午畫裸女,男模特極少,因人工貴,男勞力缺,而女的求職難。有一次來了個青年女模特,大家讚美她體形美,但3天后她沒有再來,後來聽説她投塞納河自殺了。同學中不少外國留學生,美國學生顯得很闊氣,帶著照相機,日本人是沒有的,我在街上往往被誤認為是越南人或日本人。12點下課,背著畫箱就近在美術學院的學生食堂用餐,價格和品質與大學城差不多。學校下午沒有我的課,除了到盧浮宮美術史學校聽課,整個下午基本是參觀博物館、大型展覽及大大小小的畫廊,那麼多畫廊,每家不斷在輪換展品,雖然我天天轉,所見仍日日新。再就是書店及塞納河岸的舊書攤,也吸引我翻個沒完沒了。晚上到法語學校補習,或到大茅屋畫室畫人體速寫,時間排得緊,看看來不及回大學城晚餐時,便買麵包夾巧克力,邊跑邊吃。大學城晚上常有舞會,我從未參與,沒有時間,也因自己根本不會跳舞。晚上回到宿舍約十點多了,再看一小時法文書,多半是美術史之類,那時不失眠,多晚睡也不在乎。

復活節放幾天假,一位法國同學約我駕小舟,備個帳篷,順塞納河一路寫生去。多美的安排!我跟他先到郊外他家鄉間別墅,住一宿。翌日他扛個木條帆布構成的小舟,類似海水浴場玩兒用的,到了河岸,將帳篷、毛毯、畫箱、罐頭、麵包塞進小舟,已滿滿的,他的弟妹和女傭都説危險,但我不敢説,怕他認為中國人膽小。舟至江中,千里江陵一日還,飄流迅速,但這位年輕法國同學感到尚不過癮,又張起小布帆,舟飛不到一小時,便覆于江中,隨波沉浮,我們兩人抓住覆舟,猶豫著是否泅水登岸,他先冒險遊到了岸,我不能游泳,且西裝皮鞋行動十分困難,江面浩浩百來米,便只能嗷嗷待救。他呼救,四野無人,我不意竟淹死於印象派筆底美麗的塞納河中,並立即想到口袋中尚有妻和新生兒可雨的照片。當我力盡將沉沒之際,終於有一艘大貨船經過,貨船尾部攜帶的小艇將我救上沙岸。同學和我找到最近的村,撞入遇到的第一戶人家,同學電話他父親立即開車接回,期間主人先給我們烤火,那裏的村民真善良。我在同學家鄉間別墅住了好幾天,有幾幅水彩速寫就是在那裏畫的,在我畫集裏尚可找見。回巴黎後,我在大學城游泳池學游泳,時間少,仍未學會。


每遇暑假,總要到國外參觀,首選是義大利。戰後歐洲供應困難,在巴黎,凡糖、肉、黃油替代品等等均定量分配,憑票按月購買,仿佛我們的票證時代。我從來不進飯店吃飯,貴,都説蝸牛是法國名菜,我至今沒有記住蝸牛的法文名稱。去外國旅行,失去了大學城的學生大食堂,又進不起飯店,於是麵包夾腸之類的三明治成了我每天的主食,只是總須找個偏僻處吃,躲避人們的眼光。羅馬、佛羅倫薩、米蘭、威尼斯、拿波裏等名城的博物館及教堂都跑遍了,像烏菲棲博物館更去過多次。文藝復興早期壁畫分散在一些小城市的教堂中,為看喬托、息馬彪等人的壁畫,我到過一些偏僻的小城,印象最深的是西乙那。我走在西乙那的街巷中,遇一婦女,她一見我便大驚失色,呼叫起來。那大概是個節日,鄉下人進城的不少,原來這是個偏遠鄉村婦女,很少進城,更從未見過黃種人。如果中國鄉村婦女第一次見到白的或黑的洋人,同樣會大驚失色的。地球上多少差異的神秘已消逝,看來還正在消逝中,我們只等待外星人了。在倫敦住了一個月,除看博物館外,補習英文,在中學時學的英文全忘了,因不用。在倫敦遇到一件小事卻像一把尖刀刺入心臟,永遠拔不出來。我坐在倫敦紅色的雙層公共汽車中,售票員胸前挂個皮袋,內裝車票和錢幣,依次給乘客售票。到我跟前,我用硬幣買了票,她撕給我票後,硬幣仍捏在手中,便向我鄰座的一位“紳士”售票。那“紳士”給的是紙幣,須找他錢,售票員順手將捏在手中的我付的那個硬幣找給“紳士”,“紳士”大為生氣,不接受,因他明明看到這是中國人出手的錢。售票員於是在皮袋中換另一枚硬幣找他。

四五十年代的巴黎大建築物外表都已發黑,稱之為黑色巴黎也合適,後來費大力全洗白了。但瑞士一向顯得明亮而潔凈,車站售票處的售票員手不摸錢幣,用夾子夾錢,其實那些錢看來都還整潔,根本不見國內那種爛票子,“非典”期間,我們對錢幣好像沒有注意把關。乾乾淨淨的瑞士,雪山、綠樹、泉水都像人工安排的,藝術意味少。水太清,魚就不來,這魚指藝術靈感倒很貼切。

我們這些留學生大都不問政治。國內內戰日趨激烈,改朝換代的大事豈能不波及每個中國人,我們持的是國民黨*的護照,而國民黨將被趕出大陸,宋美齡頻頻飛美國求救,秦庭之哭已徒然。國民黨的*我們早痛恨,對共産黨則無接觸,不了解,但共産黨在長江中炮打英國軍艦的消息真令我們興奮,受盡歧視的中國留學生渴望祖國的富強。*派陸璀和區棠亮二位女同志到巴黎參加世界和平大會,大會是露天的,我也去旁聽了,在那裏見到與會的畢加索。陸、區二位在一家咖啡店裏邀請部分留學生敘談,介紹解放戰爭的形勢和解放區對留學生的政策,希望大家學成歸國建設新中國。每個人面臨著去、留的選擇,其間關鍵是各人的專業與回國後如何發揮的問題,對生活待遇等等很少人考慮。

到巴黎前,我是打算不回國了,因國內搞美術沒有出路,美術界的當權人物觀點又極保守,視西方現代藝術如毒蛇猛獸。因之我想在巴黎揚名,飛黃騰達。當時有人勸我不要進學校,不要學生身份,要以畫家姿態出現。我想來日方長,先學透,一面也參展春季、秋季等沙龍,慢慢創造自己獨特的風格。看了那麼多當代畫,未被征服,感到自己懷著胎,可能是異樣的中、西結合之胎,但這胎10個月是遠遠不能成熟的,不渴求早産。我陶醉在五光十色的現代作品中,但我的父老鄉親同胞們都不了解這些藝術,我自己日後創作出來的作品也將與祖國人民絕緣嗎?回憶起在獨石橋小學給女生畫的那幅麻子像,感到落寞,茫然。可能是懷鄉情結,故而特別重視梵谷的書信中語:你是麥子,你的位置在麥田裏,種到故鄉的土裏去,將於此生根發芽,別在巴黎人行道上枯萎掉。似乎感到我將在故土長成大樹,在巴黎亦可能開花,但絕非松柏,松柏只衛護故國。當蘇弗爾皮教授預備為我簽署延長公費時,我吐露了我的想法,他完全同意這觀點,並主張上溯到17世紀以前的中國傳統。離開巴黎,仍捨不得,但梁園畢竟不是久留之地。矛盾不易解決,或去或留的決定經過多次反覆,與熊秉明等研討無數回,最後我于1950年暑假離開了巴黎,投向吸引海外遊子的新中國,自己心目中的新中國,我們這些先行者們當時似乎是探險者。這之前一年,我曾給吳大羽老師一封信,傾訴我的心情。大羽師保留了這信,“*”中此信被抄走,最後得以退還,數年前,感謝大羽師之女崇力給我寄來了複印件。今錄下:


羽師:

我試驗著更深度的沉默。但是國內紊亂接著紊亂,使我日益關懷著你們的行止和安危。

在歐洲留了一年多以來,我考驗了自己,照見了自己。往日的想法完全是糊塗的,在繪藝的學習上,因為自己的寡陋,總有意無意崇拜著西洋。今天,我對西洋現代美術的愛好與崇拜之心念全動搖了。我不願以我的生命來選一朵花的職業。誠如我師所説:茶酒咖啡嘗膩了,便繼之以臭水毒藥。何況茶酒咖啡尚非祖國人民當前之渴求。如果繪畫再只是僅求一點視覺的清快,裝點了一角室壁的空虛,它應該更千倍地被人輕視!因為園裏的一株綠樹,盆裏的一朵鮮花,也能給以同樣的效果,它有什麼偉大崇高的地方?何必糟蹋如許人力物力?我絕不是説要用繪畫來作文學的注腳、一個事件的圖解。但它應該能夠真真切切,一針一滴血,一鞭一道痕地深印當時當地人們的心底,令本來想掉眼淚而掉不下的人們掉下了眼淚。我總覺得只有魯迅先生一人是在文字裏做到了這功能。顏色和聲音傳遞感情,是否不及文字簡快易喻?

十年,盲目地,我一步步追,一步步爬,在尋找一個連自己也不太清楚的目標,付出了多少艱苦!一個窮僻農村裏的孩子,爬到了這個西洋尋求歡樂的社會的中心地巴黎,到處看、聽。一年半來,我知道這個社會,這個人群與我不相干,這些快活發亮的人面于我很隔膜。燈紅酒綠的狂舞對我太生疏。我的心,生活在真空裏。陰雨于我無妨,因即使美麗的陽光照到我身上,我也感覺不到絲毫溫暖。這裡的所謂畫人製造歡樂,花添到錦上。我一天比一天不願學這種快樂的偽造術了。為共同生活的人們不懂的語言,不是外國語便是死的語言。我不願自己的工作與共同生活的人們漠不相關。祖國的苦難憔悴的人面都伸到我的桌前!我的父母、師友、鄰居、成千上萬的同胞都在睜著眼睛看我!我一想起自己在學習這類近乎變態*發泄的西洋現代藝術,今天這樣的一個我,應該更懂得補鞋匠工作的意義,因他的工作尚且與周圍的人們發生關聯。踏破鐵鞋無覓處,藝術的學習不在歐洲,不在巴黎,不在大師們的畫室;在祖國,在故鄉,在家園,在自己的心底。趕快回去,從頭做起。先時,猶如別人的想法,我要在這裡學上好幾年,三年之內決不回國。覺迷途其未遠,今年暑假二年期滿我是決定回國了。原已向法政府進行延長第三年的公費手續也中止了。(編者注:後來還是延長至第三年。)因為再留下去只是生命的浪費。我的心非常波動,似乎有什麼東西將生下來。苦日子已過了半世,再苦的生活也不會在乎了。總得要以我們的生命來鑄造出一些什麼!無論被驅在祖國的哪一角落,我將愛惜那卑微的一份,步步真誠地做,不會再憧憬于巴黎的畫壇了。暑假後即使國內情況更糟,我仍願回來。火坑大家一齊跳。我似乎嘗到了當年魯迅先生拋棄醫學的學習,決心回國從事文藝工作的勇氣。……

生冠中謹上

2月15日

我並非最勇敢的先行者,同學中更有先行人。1949年10月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巴黎學生會立刻挂出了五星紅旗,駐法使館來干涉,揚言要押送我們去台灣,威脅扣發旅費。我們40名公費生索性全部住進使館大廳,請願紅旗要挂,路費要發,使館裏亂成一團,請正在出訪的陳源教授來勸説,而我們根本瞧不起這位被魯迅諷為“寫閒話的西瀅”的陳西瀅。學生勝利了,有些人拿到路費便提前回國了。巴黎的華僑開慶祝大會,使館的官員們識大局,也起義與會,錢泰成了光桿的國民黨末代大使。

1950年暑假,我買了從馬賽到香港的法國“馬賽曲”號船票,自己提前從巴黎出發,到阿爾(Arle)訪梵谷的黃房子及其附近寫生過的風物,並在小旅店的小房間住了幾宿,那房間的簡陋,頗似梵谷作品的原型。接著又到埃克斯訪塞尚故居。維多利亞山是塞尚永遠的模特兒,我繞山行,移步換形探索老畫家的視野與構想。在此遇到同學左景權,便同宿相敘,惜別依依,他是歷史學家,左宗棠的後代,當時不回國,至今仍在巴黎,久無聯繫,垂垂老矣,據説孤寂晚景,令人感傷。

中國學生往返買的都是四等艙。四等艙,骯髒,塞在船頭尖頂,風浪來時這裡顛得最瘋狂,那些吊住上、下床的鐵鏈條搖晃得哐當哐當響。白天,我們都爬上甲板,在甲板上租一把躺椅,舒舒服服躺著看海洋,江山臥遊,每經各國碼頭港口時,泊二三日,均可登岸觀光,這樣神往的行程,現在當屬於豪華旅遊了,一般人恐已不易享受到。舟行一月,閒著,我作過一些速寫和詩,詩見於《望盡天涯路》。

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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