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您人生中哪次經歷最令你難忘?
黃:"文化大革命"。你們還沒有出生呢。
問:是什麼從小就引導了您畫畫的興趣,而且維持了一輩子?
黃:老話講"習慣成自然"。小的時候,我的父母都是教美術和音樂的,我母親是1923年的共産黨員,還是鳳凰縣的宣傳部長。我父親後來潦倒了,沒有工作了,但他的作曲和旋律感很好的,雖然他沒有教我,但我還是有一種感受吧。是我母親讓我知道了達·芬奇是一位大畫家,但也是沒有具體教過我。###歲時,我父親用一種材料畫了一隻狗,我那時覺得他畫得不好,不像,反正沒有真狗那麼好,我父親意識到我的不滿後,他就瞪我。所以,我對畫畫來説,小時有所感慨。從小學開始,接觸到了上海漫畫和時代漫畫,我們照著這種方式畫壁報,得到了女學生的興趣。感覺到有一種東西是可以嘲弄人生的,産生一種幽默感。什麼是幽默,我告訴一個説不清楚的專家,"正常的情況失去平衡,就叫幽默感"。某位首長的褲子拉鏈沒有拉上,這就叫幽默感。鳳凰的百姓特別有幽默感,所以,我從小就培養了一種幽默感。中學後畫畫時常常出現幽默效果,也常從幽默的角度來欣賞。它的歷史使命是什麼,就是客觀地對待現實,像卡夫卡講的超脫,文學中所講的痛苦。我常能夠從欣賞的角度來看自己的遭遇,也從欣賞的角度來看文學的技巧,這樣,就能從一定的高度來看問題。我從這個角度來開展美術工作,感覺就不一樣。解放前總有人説我的作品不一樣,反映現實總是用不一樣的方法。比如在"文革"的時候,我站在臺上挨批,一個老同志就説我創作的出發點總是快樂。我就想,你説對了;沒有快樂怎麼能夠有創作呢。我在畫毛主席紀念堂的大畫之後,反映很熱烈。記者採訪我,問我創作時有什麼心情。我告訴他,我當時很著急,想快些畫完。這個回答不能讓他滿意。又繼續追問,還不滿意。我就和這位記者説,你想聽到我説"很懷念毛主席"之類的話,可是,這是不可能的。人怎麼能一邊悲傷一邊搞藝術創作呢。所以,我感覺到任何一個藝術創作,不管它是描寫什麼,本人要客觀,因為這是工作。有的人喜歡在創作時放音樂,培養創作情緒。我説音樂只能起到屏障的作用,對工作是沒有幫助的。當年沈從文生活很困難,那時他有一部收音機,雖然效果不好,總是發出"嘩嘩"的聲音,但他寫作時還是打開,這是為了擋住另外一種影響,我有時開音樂也是為了這個意思。人有時自己騙自己,用交響樂、貝多芬來騙自己,讓自己感覺是在從事偉大的事業。其實畫畫的人,像泥水匠,木匠一樣,總是邋邋遢遢的,畫畫時玩一種瀟灑的風度是不可能的。
問:您在畫畫時有沒有想過如果觀眾不喜歡怎麼辦?
黃:沒有,絕對沒有,我不管這個。上次在北京看畫展,一個年輕人問我:"你怎麼沒有意見本啊?"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告訴他:"你老實看畫好了,你就會聽見別人的意見了。"我也沒有意見本,也沒有簽名本,這些東西不重要。我努力了,我的水準到這個程度,觀眾會原諒我。
問:鳳凰是您的故鄉,湘西的生活對後來藝術的昇華産生了什麼影響?
黃:我曾經説過,我常回鳳凰是因為本事用完了,回家鄉長點本事,就是現在所説的充充電。我在家鄉待到12歲,我對人常吹牛誇家鄉好,人家不信。現在看來家鄉還是對一個人的一生都是終生咀嚼的影響。
問:您如何評價沈從文的文學作品?
黃:沈從文的作品在中國文壇中佔相當重要的地位,不同年齡的人、不同水準的人能有不同的理解。長大之後,覺得他對家鄉的情感這麼深厚,每個家鄉的人都可以在他的作品中找到自己。再長大一些後,覺得他用詞很美,舒坦,文字巧妙。四五十歲時,一個我很尊敬的老先生,左派的聶紺弩從我家借了一本沈從文的小説。幾天后他還給我,説沈從文能在21歲寫出這麼偉大的小説,寫祖國和人民這麼深刻,他正像普希金所説的是一個"俄羅斯式的偉大的天才"。共産黨是承認他,可是,過去盡誤解他。他也需要言語的條件嘛。最近我推敲他的散文的結構關係,認為他的小説值得研究。他曾在西南聯大教沒人教過的"小説作法"。
講談會到4點20的時候,王璜生説黃老高齡,今天很累,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就結束。可是先生説"我沒有問題,不累",因此延長到4點50。在一陣掌聲之後,講談會結束,聽眾們一齊擁上來,請先生簽名。他周圍的人趕快來維持秩序。簽名沒有結束,只是一段時間之後,先生在眾人的簇擁下到了車上。在開車前,我與先生説,我晚上回北京了,下面不能陪你了。他説:"好,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