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范先生,剛才瞿秋白和魯迅先生兩句話是原文呢?還是?
范曾:原文。
主持人:沒有任何演繹的?
范曾:絕對沒有錯,可以查。我不需要像某些學者來杜撰一些古人的語言,絕對是非常準確的。
主持人:這些偏激之詞都是他們在年輕的時候或者説有一段時間,我相信他也不是終身都抱著這樣的一個思想。
范曾:一點沒錯。
主持人:在您年輕的時候有過這樣的過激語言嗎?
范曾:沒有。
主持人:對中國傳統文化。
范曾:沒有。
主持人:從未有過。
范曾:沒有。他們當時國家危機纍纍,中國的命運危如累卵,他們急需中國強大,恨不得中國一天強起來。這種心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可是到了晚年,像魯迅,他會很客觀評價中國文化的意義。所以年輕氣盛時候講的話,不可以作為他一生思想的代表。後來到萬年,你想,他是中國文化的守護者,這個變化可謂大矣。所以講年輕人説話,我僅僅告訴觀眾,在中國思想史的進程中,曾經有過這一段,我對它的了解就使大家對今天能夠深入傳統文化的深層,抱著更大的信心。毛澤東就比較客觀地講過,他説從孔夫子到孫中山,我們都要做歷史性的總結和繼承,剔除其封建性的糟粕,弘揚其民族之精華。有這個繼承和沒有這個繼承是不一樣的,這是提高中華民族自信心的必要前提和必要條件。中國文字為什麼可愛?我們知道中國書法有六意,有指事、有象形、有形聲、有會意、有假借、有通會。我們舉個例子,你比如講“上”和“下”,“上”和“下”,不要告訴你什麼意思,你一定會知道,這是朝上,這是朝下。這個是指事。象形,這個“日”,過去一個“日”,(字的寫法),過去一個圓,裏面一點。過去的“月”,一鉤新月,會意。你今天心裏很不平,上上下下的,“上”字底下一個心字,“下”字底下一個“心”字,諸位知道這是什麼字?
觀眾:忐忑。
范曾:忐忑。忐忑不安,心裏七上八下,上上下下,忐忑。形聲,旁邊這個字是這個字的形,這一半是它的聲音。比如“江”、“河”,這個“江”呢?三點水,古代是個水流的樣子,一個主流旁邊是支流,象形。而這個“工”和“可”呢?是大水的聲音。這個形聲字,它本身就表達了這個事物存在的某些方面的性質和感覺。第四個,轉注。你比如講,老人的“老”和考試的“考”,“老”和“考”是什麼關係呢?“老”和“考”呢?它轉注。考者、壽考,父親是皇考。這個皇考就是自己的父親,一定是老人,它轉注到這個裏面。像這種中國文字本身之妙,這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全世界沒有一個國家的文字,能像中國文字具有這麼豐厚的、形象的、聲音的、意義的內容。這次奧運會,張藝謀有個最成功之作,就是活字印刷。中國的漢字是具有豐富的六意內涵的一種世界獨一無二的文字。西方的文字都是拼音文字,一看就是個無情界。中國的文字,你一看是個有情界。沒有一個國家的文字像中國的文字具有這樣的審美價值。我們知道中世紀一些基督教的經典,或者歷史的古籍,西方也有一些很花體的文字,可是那個充其量是一種工藝美術;而這個中國字不一樣,中國字帶著濃厚的感情色彩,表達了書法者本人的性格,當時的心情。你看到他的字,有時候你也許不知道他字的意思,可是他點畫之美,那種內部表現出來的力量,連外國人都會感動。所以講,中國的文字,如果講你懂得它的內容,又能感受它的字形、機體之美的時候,你就到了一個審美的境界。
主持人:我們還是讓大家提一下問,好嗎?
范曾:好。
主持人:好。哪位?您請。
張正春(北京豐川文化藝術中心總裁):范教授好。
主持人:范老師,他像我們當今的藝術家,頭髮留得比較長,您對這個有什麼評價嗎?
范曾:這個頭髮留得長,只要夏天不太熱就行了。
張正春:冬天也不熱。
主持人:您請。
張正春:學習書法,在古代書法講究韻,唐代講究法,宋代講究意。你對意的理解和體會。
范曾:一個人如果講他的書法能與天地的精神相往還,能夠接近天地大美之所在,它意在其中。
張正春:謝謝!
主持人:好,您請。
許衛超(中國科學院辦公廳管理人員):范老師,您自己對藝術的追求。
范曾:我夢想成為畫家,這就是我的追求。因為畫家這兩個字不簡單。
張治龍(中國人民大學學生):您作為一個書法大家,或者中國文化傳統的一個載體,您自己覺得您的責任是什麼?
范曾:就是對民族文化,我是一個守望者,使它在未來,人類共建一個花團錦簇的地球村的時候,中國的文化所能起的作用,不是西歐的文化,不是歐洲的文化,不是美國的文化所能替代的,這是我中華民族應該有的一個自信心。
張治龍:我們怎麼把書法,或者説把您對書法的理解,或者背後的哲學思想推廣到全球?
范曾:現在孔子學院像雨後春筍一樣在世界各地,這個表明瞭一個什麼?表明瞭中華民族在世界影響力的空前的提高。這個表現了我們中華民族作為一個偉大的民族,真正地能夠廁身於世界最強大的民族之列,我們引以為光榮。
中國書法是自然的,中國的書法家在觀察自然的過程裏,他發現了自然、宇宙萬物的變化,是那樣的神奇,是那樣的博大,而表現方式又是那樣的萬類紛呈。中國的書法家,他想到我應該通過一個最簡潔的手段,來把這些現象透露出來的資訊,在自己的點畫之中破譯出來。這是書法家的天職。因為宇宙萬物有它的生、發、枯、榮、粗、細、長、短,它的行動的徐急快慢。它在整個的運動過程、生命狀態,這個在中國書法家看來都是可以通過點畫流美表達出來的,這個是一種非常簡潔的語言。簡潔這個字很重要,在《文心雕龍》裏,把簡潔進一步叫精爽,又精美、又爽快。真正的大書法家,作品一齣來,一種精爽志氣,而不是拖遝、骯髒之氣。現在有的書法家寫出來的東西,倒的確可以用瞿秋白的形容詞來形容。中國書法它是要給人心靈上一種什麼樣的幫助呢?它使你精神為之痛快,它用一種精爽的語言,有種極其簡練、明潔的表達。我想,書法家和任何一個芭蕾舞演員、京劇演員在舞臺上是一回事。芭蕾舞演員能在舞臺上拖泥帶水嗎?本來叫你腿直著跳過去,你忽然彎過來了,那還是天鵝嗎?那是折翅的雁。我想,為什麼京劇演員講,這個人在臺上動作乾淨。同樣,書法家也要求你在表現宇宙萬有的情狀,揭示它所蘊藏的生命狀態和運動狀態的美的時候,需要這種內在的精爽。我們中國書法家,他經常用自然萬象來陶冶自己的心靈。比如講懷素,晚上聽嘉陵江水流的聲音,他草書大進,為什麼?因為嘉陵江水滔滔不絕、延綿不斷,和草書的自由痛快相聯繫。他這種感覺有了。這個在我們心理學上叫連累通感。其實連累通感在中國的文學家、藝術家、詩人都這樣,杜甫在夔門,為什麼聽猿實下三聲淚,奉使虛隨八月槎。猿猴的聲音是那麼悠遠,那麼樣的淒厲,那樣的無助。他就會感受到,如果這時候在夔門,他忽然聽到三聲驢叫,他一定寫不出詩來。聽驢實下三聲淚,沒有。一切的東西都是連類通感,有這個感覺,必有連類的事情,必有它這個聲音所發出來的相應的感覺,它和自然萬有聯繫在一起。我們知道,中國是一個重文字的國家,中國的詩論是中國最高的一種論。詩論高於書論,書論高於畫論,畫論水準比較差,也許我是畫家,挑剔得更厲害一點,可是實際上也是這樣。你比如講,南朝劉勰的《文心雕龍》,一千五百年過去了,到今天依然保持它的光芒。到清代劉熙載的《藝概》,到今天也是永葆它的光輝。王國維寫的《人間詞話》,那在書論裏有可以和它比肩的嗎?惟一的能夠得其仿佛的,我認為就是唐代孫過庭的《書譜》、清代包世臣的《藝舟雙楫》和康有為的《廣藝舟雙楫》,這三部書,我希望大家能夠有空能找到。我想,書法的道理到他們那兒,是講得比較比較透徹的。孫過庭在《書譜》裏講,他説用筆重若崩雲、輕如蟬翼、導之則泉注、頓之則山安。纖纖乎如新月之出天涯。這個初月出來,那麼悠然,一個書法家寫的字,能給人初月之出天涯的感覺,是多麼地妙。如眾星之列河漢。它在整個畫面上、點畫之間,像星河燦爛。我們知道,星河,那無窮數的恒星,它的運轉都是按照一個規律,一個自然的大目的在那兒。我們從事畫畫和書法的人,要比起宇宙的運轉來講,真是一個渺乎小矣的一個動作。可是當我們這個動作,能夠適當地趨近一點,這個宇宙運動的時候,你一定成為一個傑出的人物。所以講,我們對宇宙自然,永遠就有兩個字,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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