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沒有任何一個時期,像今天這個讀圖時代一樣,出現過這麼紛繁的影像,這麼密集的視覺資訊。
因為資訊太多,我們只能對它們的絕大多數投以匆匆一瞥,擦肩而過,視若無睹。
本來東西方文化都有一種視覺中心主義的傳統。亞裏士多德説:“在諸感覺中,尤重視覺。”中國人則常説:眼見為實。但隨著攝影的出現,影像的無限擴散,使視覺資訊變成了日常生存中的夢魘式存在,視覺的饜足使人們幾乎産生一種反視覺的傾向。許多現代思想家都對由來已久的視覺的高貴性提出了質疑。
其中最令人震驚的,是法國思想家福柯。他將英國哲學家邊沁所設計的“全景敞視監獄”作為現代社會的隱喻。他説,邊沁是對盧梭的補充。盧梭曾夢想過一個透明的社會,一個資訊徹底公開的社會,一個沒有任何黑暗區域的社會。邊沁的設計既是這一觀念的體現,又是其對立面。這一設計為嚴酷而細緻的權力服務,卻是嫁接在偉大的盧梭主題之上的。
這確實是令人驚心動魄的歷史辯證法,人們想著天堂卻進了地獄,嚮往透明卻沒入幽暗。盧梭其實代表了人類的一個偉大夢想,夢想實現之時,卻走向了反面,成為那個理想的對立形態。
而影像,也在無限氾濫的同時走向了反面。依本雅明的理解,今天人們的視覺經驗都成了技術化的視覺經驗,世界通過機械複製被編碼成圖像。這些圖像如今不僅僅是“反映”世界了,它們已強化為一種實質性的力量;它們不僅僅是工具,而且也成了主體。它們幾乎在創造這個世界,同時也扭曲著這個世界,當鏡頭在“拓展”人們的視覺領域時,人們直接的樸素的視覺經驗就受到了擠壓、變形。哲學家海德格爾早在1938年的《世界圖像的時代》一文中説:“從本質上看,世界圖像並非意指一幅關於世界的圖像,而是指世界被把握為圖像了。”就像有時要以證件照為標準來證明人的真偽,人依賴照片而存在,成了照片的附屬品。海氏此言使人想起一篇荒誕小説《影子》,小説裏,反客為主的影子最後控制了主人。圖像本也是世界的影子,結果世界倒成了影子,圖像具備了主宰的力量。
人們經常將攝影與繪畫做比較。但攝影和繪畫不同之處在於,照片不是世界的一種描寫、模倣或詮釋,而是事物所留下的痕跡。所以它們雖然有表面上的非常相似,卻有著功用上的巨大差異。
約翰·伯格説:“比較有啟示性的答案很可能是:記憶。因為照片所具體呈現的,以前只能在我們內心思考反映。”而且,與其説照片是記憶的工具,不如説是記憶的替代物。照相機拯救了不保存起來就會被磨滅的外貌,將它們不變地保留下來。事實上在相機發明之前,除了人類的心靈所具有的記憶能力之外,沒有任何東西有這種能耐。
然而,攝影與人腦記憶的差異仍是明顯的。記憶中的影像常常模糊晦暗,但記憶能保存的意義卻可能十分鮮明。而照片只提供了具有可信度的外觀,卻模糊了意義的成分。意義是經過理解之後的結果。
從照片到達意義,本來也並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但歷史的吊詭讓人迷惑:相機的發明,是恰處在歷史長河三江交匯之時,還是正由它造成了一連串的連鎖反應?與攝影的興起同時發生的,不僅有繪畫的轉向,更有宗教式微、大眾文化崛起、世界世俗化……人類記憶中的意義,正經歷著前所未有的大變。
桑塔格説:相機的無所不在強烈地提示我們,時間是由一連串有趣的、值得拍攝的事件所組成。……透過攝影,這個世界變成了一連串互不相干、獨立存在的分子,而歷史,過去和現在,則變成一連串奇聞軼事和社會新聞。相機分解了現實,使之成為可以掌握的,曖昧不確定的東西……
人類的記憶因此大大改變了底色。而在這變了底色的記憶中,任何過去了的一瞬都可以被照片永恒保留。這樣,記憶也就不再是不可或缺和讓人期待的了。隨著記憶的走失,記憶能負載的意義也隨之走失了。相機既然為我們卸下了記憶的負擔,它就可能成為一種為了忘卻的記錄,失去意義的記錄。
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拍了很多照片,看了更多的照片。影像時代,已經誰也離不開照片了。但我們仍該感謝這些西方思想家們的逆向思考,它們至少跟照片同樣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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